第84章
作者:
加兰 更新:2021-01-10 10:01 字数:3185
言静姝的东宫之行以一片兵荒马乱结束。
太子妃恰在招待她的时候诊出了身孕来——东宫上下招呼太医的招呼太医,伺候太子妃的伺候太子妃,往正阳宫报喜的往正阳宫报喜,着实没人腾得出空来招呼她。
嫁过来大半年才传出喜信,太子妃虽还没到食不甘味、寝不安席的程度,也确实有点儿着急了。一朝被太医说了恭喜,她笑吟吟地拉着言静姝的手,说了好些“你真是我的福星”“以后一定要常来走走”之类的话,才让女官打点了厚厚一份礼物送她出去。
没办法,这位太子妃……出身实在是没有当年的柳皇后硬气。
她曾祖父在景运年间曾任太宰,在五王之乱中被波及,不幸去世,此后家里再也没有出过举足轻重的高官。太子妃之父倒也争气上进,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由八品干到六品,因母孝守丧,暂时离职。元佑六年更投笔从戎随蒙挚出征,虽然在军中表现没有言豫津那么亮眼,但好歹也算是崭露头角的新秀之一。这些年积功升转下来,到太子妃受册之前,已经升任抚州刺史,独当一面。
单以父系而论,其实入选还不太够格,然而太子妃有个好母亲——栗王膝下的明珏郡主。先帝登基前经历了一场乱局,兄弟不免零落,只有纪王、钱王、栗王三人硕果仅存。今上优礼宗室,是以几位郡主时常得以入宫请安,太子妃的娴静温雅,那也是早就被宫中诸人看在眼里的。
因为父亲当年的同袍之谊,言静姝和太子妃,在闺中也颇有往来。只不过一个被册为太子妃,之后另一个也订了婚开始备嫁,屈指算算,竟有一年多没见了。
因这缘分,言静姝除了随霓凰郡主进宫请安之外,自己也时不时地去东宫拜望。大梁典制,命妇封诰,例由夫家报请,司封郎中查核无误之后,发诰命文书,予冠服,登簿籍。种种流程花上三五个月是正常事,折腾半年一年的也不算罕见——静姝身上雍国公夫人的封诰,却是过门当天由正阳宫专使赐下,就连随同赏赐的诰命冠服也是合身妥帖,观者无不啧啧称叹。
顶着国公夫人的身份,言静姝虽然可以时时进宫走动,她的夫君却还在九品小官的位置上要死要活。林沐在禁军干了小半年的骑曹参军,从军马畜养繁育,到骑兵操练,上上下下滚了个透熟——可怜他连给母马接生都学会了——而后,转调庆历军司兵参军。
老规矩,除了掌管兵士名册、点卯之类的例行职务外,他还要从迎接新兵开始跟着忙上忙下,从头操练士卒。言静姝向霓凰郡主禀告了一声,带了两房家人、二三侍婢,去离军营最近的镇子上租了个小院子,林沐下值了就为他打理衣食,等林沐进营上差,便自己在家里写写画画,或者帮着林沐抄那到现在还没抄完的书。
这样竹篱茅舍的日子过了三个月,静姝诊出有孕,被霓凰郡主亲自带人接回了京城。
“那个臭小子?让他去。家里给他送衣服送吃的就很好了。”霓凰郡主笑吟吟地拉着儿媳的手,“你的身子要紧。”
清平十八年,静姝平安诞下长子。
同年,言侯去世。
今上以言侯有大功于国,辍朝三日,以示哀悼。
柳皇后祖父、先朝中书令柳澄,柳澄从弟柳暨,以中书令致仕的史元清等人,近年来都已先后过世。至言侯之殁,先朝老臣,凋零殆尽。
自清平十七年至清平十九年,林沐累任庆历军司兵参军、汝城军司士参军、纪城军明法参军。而后好歹升了一级,回京担任御林军主簿——御林军那种奇葩地方,难得来个文职,上上下下恨不得所有文字事务全丢给他。
清平十九年,太后薨。
以一介孤寒医女,为天子母,数十年慈爱惠俭,国家清宁,四世同堂。
今上痛悼之极。擗踊号恸,三日勺水不入口,辍朝举哀。一月丧期满后,步行扶棺出城,亲送入陵。
先是,奉太后懿命,以先帝奉安已久,未可惊动,另于先帝陵址附近择地营陵。以地在光山,号曰光陵,近先帝宸妃及祁王诸人葬处。
礼部工部有点资历的老人,想起先帝朝那位比丈夫多活了四十来年,依旧合葬于卫陵的太皇太后,再想想太后、宸妃、祁王和先帝当年的那些破事儿,默默地……忍了。
反正贤太妃、淑太妃、惠太妃都已先后陪葬先帝陵寝,就连言废后都在先帝陵区里占了个角落,这份热闹已经足够了,不差太后一个。
让人精疲力尽的丧仪当中,一个七品小官的任命,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林沐调任光陵守备。
林沐:“……啥,我去看皇陵?娘,说好了今年放我去边关的!”
在他来得及提出更多疑问之前,霓凰郡主淡淡回道:“知足吧。当年太皇太后过世,你爹想去灵前行礼都做不到。”
“……好吧,我去守灵。”林沐立刻塌下了肩膀:“太后娘娘那么疼我,替她守灵也是应该的……”他轻轻嘟囔:“可是,看守皇陵而已,我能做什么呀……”
“娘当初要是和你一样想法,说不定就没有你了。”
林沐知道母亲说的是元佑六年的猎宫之变。之前一年,太皇太后入葬卫陵,母亲自请去守灵一年,随身也就带了百许亲兵——穆王府在京府兵本来就不多,大部分人手,还要留在京里保卫府邸、护持舅舅。然而,元佑六年四月,庶人萧景桓谋逆,母亲就凭着今上的一纸手书,无兵符、无诏命,从卫陵带出一千守陵军士驰援九安山,阵斩庆历叛军统领徐安谟。
说实在的,林沐一直想问问母亲当初是怎么做到的。然而想想爷爷年轻时候,还是巡防营的一个统领(林沐利用职权查了巡防营历年名册,发现只是南城巡城营的统领),也是无兵符、无诏命,就能带三百骑兵冲进禁军营,登高一呼应者云集,最终力保先帝登基……这样一比较,母亲的丰功伟绩好像就不是不能理解的了。
毕竟母亲那时威震南疆已逾十年,收服个把卫陵军……那还不跟玩儿似的。
“母亲放心,我会好好干的。”
次月,监察御史具本弹劾光陵守备林沐,于陵前操练士卒,声彻陵内,惊扰太后陵寝,大不敬。
萧景琰当着满朝文武重重一拍奏折,“砰”的一声,御案上笔墨纸砚齐齐跳起:
“林家的孩子有能耐带兵,太后泉下有知,也会欣慰的。”
次年,年满二十的林沐结束了整整一年的守陵练兵生涯,授职平卢军长史,远赴边关。
二十年斗转星移,军中已是风云变幻。蒙大统领早在两年前便已休致,列战英接任禁军大统领,镇守东海十多年的卫峥转调北疆。元佑六年四境烽火,清平七年夜秦战事,和之后大大小小历次战役中涌现出来的才俊,也都陆陆续续担负起了军中要职。
平卢军,远在大梁国境的东北角。再往东就是东海,往北,倒不是北燕,而是住了一帮东海北燕都懒得去管的野人。蛮荒穷困四字,当之无愧。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雍国公府的亲兵团团围绕着一辆马车,车下,求了特旨得以随行的言静姝,正抱着两岁的儿子难舍难分。而长亭当中,林沐与萧明岳面对面站着,长久无言。
珍重的话说了又说,能叮嘱的事情也叮嘱了个遍,到这一刻,已经只剩下尽在不言中了。
时光荏苒,他们从弘文阁里一起读书的总角幼童,到出仕为官入朝观政的少年,到一个监国辅政、一个搏命沙场,再到束发加冠,为人夫、为人父的成年。
到如今,一个坐镇京城,一个远行边关。
此一去岁月悠悠,不成功业,必不还京。
“今日为我射鹿,异日如此为我斩关夺城!”
“我要去历练,要去学本领,要像我爹一样从小兵做起,堂堂正正靠军功升迁!“
“出门在外,有人为难你,报我的名字!”
“我会写信回来的!”
“说好了我成亲你要来的呀。”
“这是你欠我的!”
还有在酒楼里面对大狗的惊魂一刻;在慈宁宫中烧了佛堂,一起被太后责罚;吵过架,闹过脾气,然后又滚倒在一张床上抵足而眠;猎宫山道上背靠背前行的心惊胆战,吊在半空中不肯放手的坚持……
往事历历,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沉淀在彼此记忆里的金色时光。
不知何时,林沐眼前已是一片模糊。一股莫名的情绪充塞胸臆,他毫无预兆地倒退了一步,跪倒在地,郑重再拜。
“臣将远行,……殿下珍重。”
萧明岳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他看着林沐后退,跪倒,俯拜;而后,直起身子,再次俯首至地。起身,倒退三步,转身慢慢地走出长亭,走下路边。
从头到尾,喉咙像是堵塞了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知道,林小沐不会回来了。
——那个跃马关山,独当一面,为他斩关夺城的雍国公林沐终将归来。可是,少年时朝夕相伴,言笑无忌的林小沐,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