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两场谈话
作者:
墨里有泥 更新:2021-01-09 06:00 字数:4452
中午的阳光很好,水面上起了层次分明的波光。水潮卷着不知道是谁扔的烂白菜叶子朝岸上来,卡在青黑色的石墙缝隙里,菜叶子就被水潮来回的冲刷。
街道上的人还不是很多,毕竟是饭点,时常还能看到有人端着饭碗,蹲在门槛上,大口的扒拉着饭食,看到迎面走来后的两人后,蹲在门槛上的人避之不及,手中的饭碗跌落在地,慌忙跪下行礼。
对于这样的情景,叶少阳早已见怪不怪了,洛道却很反感,但他也改变不了什么。
叶少阳见洛道不时地扭头朝后方望去,知道他在担心些什么,微微一笑说道:“道友不必在意,无心断然不敢出尔反尔的。”
洛道收回了目光,摇了摇头,一脸诚恳的说道:“我信不过。”
信不过的后面可能是你,也可能是他,也可能是你们,洛道没有把话说死,自然是顾忌这里依旧是九阳山的地界。
叶少阳微微叹息,他实在是不明白,这个眉清目秀的小道士,对自己的敌意是哪里来的。
他自然不可能明白,洛道刚离开不久,就充分的感受到了修行界对他的敌意,他又怎么会对面前这些修行人物表达敬意?
叶少阳微微叹息道:“道友,实不相瞒,少阳此来,不为其他,只是想向道友表明,九阳山对道友绝无恶意。”
洛道皱眉,他不太理解对方究竟想说啥。
叶少阳微微一笑,继续说道:“一路南行,想必道友是想绕过九阳山,取道虚天道和昆仑,前往道州与南蛮的边陲吧?”
洛道望向叶少阳,对方说的没错,当时在商量路线的时候,因为顾及漓江畔对面的八荒殿和五行宗,洛道和十三郎一合计,就打算不过漓江,取道昆仑。
现在想来,十三郎敢走昆仑那条路,想必还是因为有昆仑圣女在的缘故,哪怕是暴露了身份,应该也没有大碍,但现在看来,只怕这条路不太好走了。
“虚天道在三天前已经宣布了封山令,方圆十万里,不许有人通行。”叶少阳平静的说道。
洛道眉头蹙起,问道:“十三郎和虚天道有过节?”
叶少阳笑道:“这你要去问问郎君,他比少阳更清楚。”
洛道低头,看着脚边的青石砖,砖缝间有个小虫冒头,洛道移开了脚,说道:“九阳山是什么态度。”
叶少阳眉眼之间出现了喜色,“九阳山愿意收留道友。”
洛道上下打量了一眼叶少阳,有些惊奇的问道:“你是怎么说服你们宗门长老的。”
在小镇上的这些日子,洛道早已知晓这位九阳山下任宗主有多少分量,但十三郎交恶众多,这分量和压力比起来,洛道仍旧有些拿捏不准。
“道友和少阳一道,杀了邪婴童子,不管是气魄还是天赋,都足以宗门重视。”叶少阳说的轻描淡写,但他的脑海中仍旧映照出不久前在面见各位长老时,那些长老震惊到匪夷所思的面容。
洛道的脸色一沉,语气不善道:“当时杀人前,我们约定好替我保密的。”
叶少阳叹气道:“少阳一人绝不可能杀了邪婴童子,事件又发生在九阳山境内,宗门总要给尸鬼宗一个合理的交代。”
洛道冷笑道:“看来我果然不该信你。”
感受到了洛道的敌意,叶少阳不太理解,这个消息一旦传出去,洛道的大名必然名动始界九州,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对方怎么会这样介怀。
“道友,少阳和九阳山,对道友都没有恶意。”
洛道退后了两步,冷声道:“这还不叫恶意?杀了邪婴,对我这样无门无派的散修而言,想要面对尸鬼宗的报复,必然要找个靠山,再加上十三郎的缘故,你现在抛出橄榄枝,确实很到位。”
春风骤起,吹动了白袍一角,叶少阳转身,阳光没入他的脑后,那圈神环愈发的神异起来。
“少阳绝对没有逼迫道友的意思,而是在对道友阐述厉害关系。郎君交恶太多,不管是道州的虚天道还是八荒殿,想杀他的人都不少,更何况,这一回,人族也会派出强者到来。”
洛道望着叶少阳,说道:“你知道都有哪些人会来?”
叶少阳点了点头。
洛道说道:“我帮无心去杀邪婴,是换他不出手,他如果不出手,自然算是履行了承诺,那你呢?”
叶少阳略显无奈,说道:“具体的消息我也知道的不全,但段家应该会来人。”
洛道一愣,十三郎在姑苏城畔败段家刀,化虚斩涅槃,这是一路上对方津津乐道无数遍的事情,但洛道记得,段家应该覆灭了才对。
叶少阳见洛道目露疑惑,解释道:“段家的传统,任何登门挑战者,若是同境胜了段家的家主,自然可以取走段家的刀,但十三郎却没有……而那把刀,现在落在段家的传人手上。”
洛道摇了摇头,说道:“道州这么大,他怎么会找到?”
叶少阳叹道:“那晚杀邪婴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
洛道身子一哆嗦,怒道:“你故意的。”
叶少阳无奈道:“道友,事涉宗门,少阳毕竟还当不了九阳山的家。”
两人四目相对,阳光洒在后背上,露出了斜长的影子,这影子拉的老长,长的有些诡异。
洛道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如果九阳山愿意收留十三郎,我也留下。”
叶少阳沉思许久,最后摇头,给出了答案。
洛道进一步说道:“我留下,九阳山可以同时交好九样人当中的晓星尘和我家先生,这笔买卖,不亏。”
叶少阳神色越发的凄苦起来,事实上,当叶少阳叙述那晚上洛道星空法门后,宗门内的长老想的就是这个心思,只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叶少阳隐瞒了洛道的真实出处。
他从袖子里摸出一封信,递给了洛道。说道:“这是中州来的人皇秘旨,整个道门圣地,都收到了,信上说的很明白,谁敢收留十三郎,人族大军就将矛头对着谁。”
洛道将信纸揉成了一团,直接丢到了身旁的河水里。
叶少阳劝道:“道友大好前程,何必为了此人断送。”
“你怎么知道我们一定会死?”洛道反问。
叶少阳一愣,他说道:“你家先生不可能从桃源走出来,九样人自然有九样人的规矩。而且不说别的,你可知段家传人因何逃脱了劫难?只因他拜入的是北海老人门下。”
洛道的身子下意识的抖了一下,北海老人是九样人之首,是世间公认的圣人,这是不争的事实。
洛道问道:“北海老人会任由他胡来?”
叶少阳面无表情的说道:“当年段家覆灭,和十三郎有莫大的关系。他斩了段家的家主,却没有带走段家刀,段家刀乃是始界一等一的神器,自然引来各方觊觎,可以说是十三郎间接导致了段家的覆灭。”
洛道对此种内情不是很了解,还得回去问十三郎,但想来叶少阳摆出的态度也很明显,洛道就算多说也无益。
道州不比中州,整个道门四分五裂,大圣地多是清修求长生之辈,不喜人间恩怨,但中州却不一样,明面上是三大皇朝,但内里却是铁板一块。天皇和地皇从不管事,老人皇把持中州天下,还有百圣书院各位院长辅佐,任何一个单一势力都不想招惹对方。
洛道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你们不愿意留下十三郎,我自然也不会留下。你要真是好心,可以帮我个忙。”
“什么?”
“借我点钱。”
…………
莎莎弯着腰,把洛道擦了一遍的小桌子重又擦了一遍,至少殷大爷有句话说的是对的,男人做事,哪里有女儿家细致。
莎莎抬头看了一眼合上的院门,里头的声音不大,但她仍旧听得清楚,争来争去,无非是什么佛祖佛陀,苍生大义,莎莎觉得无聊,更觉得有些扯淡,就气愤的将的抹布摔在了桌面上,心想有这个穷功夫,不如多想想怎么赚钱来的实惠些。
屋内,小和尚苦口婆心的说,十三郎张大嘴巴的骂,说的越起劲,骂的越厉害。
灰衣和尚说累了,他摸了摸滚圆的光头,顺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和口水,无奈道:“郎君,小僧与你说佛法,你不断问候小僧的妈妈,这是何意啊?”
“说佛法?我呸!”十三郎朝地上啐了一口,骂道:“你算哪个鸟儿,敢在大爷面前说佛法?你也配?”
灰衣和尚也不恼怒,脸色一正,说道:“郎君修了一十三年禅,小僧是知道的,但论及修佛,小僧今年四十一,比郎君你还大那么一岁,小僧三岁记事起,就在参悟佛法,至今已有了三十八年,如何在郎君面前说不得?”
“你与我讲资历?”十三郎嘲讽道:“若真的论及资历,你那埋在土里的老师,见到大爷我,也该恭敬地叫一声师叔,结果那狗日的在访仙镇带人杀我,干出这等欺师灭祖的混账事来,你是那老狗日的教的,自然是小狗日的,你来跟我讲佛?”
见对方一口一个老狗日的,一口一个小狗日的,无心叹道:“郎君和小僧一样,都是见过世间大疾苦之人,也是对世间充满大爱之人,缘何不知道众生疾苦,皆因众生有罪的道理?”
十三郎像是看白痴一样看着对方,他说道:“大爷我都不屑于骂你是白痴,骂你都是抬举你,你快滚,别污了大爷的眼睛。”
无心双手合十,一脸愁苦到像是有人欠了他五百万两银子死皮赖脸不还的样子。
“郎君被高僧收为关门弟子,自然是有慧根之人。你北上三界关杀人,难道不是因为众生,难道不是因为那些人有罪?若想解脱众生,自然需要杀尽世间有罪之人,此乃大宏愿,郎君一人难以完成,小僧愿意相助,你我二人联手,有朝一日,必能完成宏愿。”
十三郎不住地搓手,摆出一副饥渴难耐的样子。
“郎君,你怎么了?”
“我手痒啊?”
“为何手痒?”
“因为我想打你啊。”
无心无语,十三郎虽然很想给面前的光头来那么一下子,但念及自己有伤,这光头也非那光头,脾气不一定有自己师侄好,要是还手宰了自己,多少也是一场罪过。
十三郎狠劲儿的搓了一下手,竟是搓出了不少死皮,他对着手一挥,死皮飞舞,落在光头上。
无心知道,他绝对是故意的。
十三郎收起一脚,半卧在床榻上,指着光头骂道:“大爷我今儿个告诉你,大爷我去杀人,不是为了什么众生,咱没那个宏愿,你要非问我为啥,纯粹就是因为大爷我看老皇帝不爽。他让我不爽,我当然要让他更不爽。”
无心正色道:“郎君你口是心非。”
十三郎气的从床上跳下,直接给了光头一巴掌,光秃秃的脑袋上露出了红色的手指印,好在和尚素养都好,能忍,没还手。
十三郎说道:“你懂个屁,你说众生疾苦,谁告诉你众生疾苦的,你说众生有罪,他们的罪过哪里来的?你又有何资格评判?”
无心想了一会说道:“若非众人有罪,缘何众生疾苦?”
十三郎一把推开了窗子,莎莎正端着两盘菜往桌上摆,十三郎大叫道:“傻妞,大爷问你,你苦不苦?”
莎莎扭头,双手叉腰,问道:“你说啥?”
“大爷我问你,你跟着小道士过日子苦不苦?”
莎莎翻了个白眼,将手上的抹布砸了去,“你有病吧。”
十三郎拿下了脸上抹布,指着窗外的莎莎,对着无心说道:“蠢货,你看到了吧,这个傻妞,从出生起就被抛弃在破庙里,过着茹毛饮血的生活,还有那个苯道士,也是被人抛弃的野种,两个被人抛弃的病秧子,他们何时说过此生疾苦过?你不是他们,如何断定他们此生疾苦?”
和尚低头不言。
十三郎拉着板凳坐下,翘起了二郎腿,指着和尚的鼻子说道:“你和我叨叨了半天佛法,还怨我骂你,那好,我且拿佛法问你?昔年灵山法会上,佛陀讲经,众皆沉默,唯独迦叶尊者拈花一笑,我问你,迦叶尊者笑个甚么?”
和尚皱眉,依旧无言。
十三郎甩手一巴掌落在和尚的光头上,“尊者一笑里,有众生啊。”
十三郎收回了手,望着面前的和尚,说道:“你言不离众生,却不知众生是放在心里的,不是挂在嘴边。罢罢罢,你本就叫无心,无心之人,心中怎能装的下众生?”
无心双手合十而长叹,“郎君此言,倒是点醒了小僧。如今杀了邪婴,尸鬼宗只怕是回不去了,小僧便游历始界九州,看看众生究竟如何,在做打算。”
说着,无心转身就要离去,一脚迈出门槛,他突然回头,说道:“忘记告诉郎君了,小僧修的是净土法门。”
十三郎目光一凝,像是想起了什么,整个人哆嗦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