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现身的邪婴童子确实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无心和叶少阳看着烈焰中烧得逐渐变形的尸体，到现在这尸体还未焚毁，无心已经知晓，这是邪婴手上的一具尸傀。
  黄泉道中各种绝学都很神秘，包括黄泉指，很少有人见过，但炼尸之术，却时常出现。
  邪婴童子有两具尸傀，号称金银尸将。
  金尸正是刚刚坐化的大浮屠寺解经长老，修为最是高深，而银尸，则是烈焰中的这一具。
  直到此刻，无心和叶少阳才彻底的明白，邪婴童子已经跨过了化虚，到达了涅槃。
  化虚到涅槃，不比其他修为，会有一段虚弱期，为了挺过这段虚弱期，邪婴童子竟是用分魂大法，将自己的神魂的一半抽离，和尸傀连成一体。
  这也是为什么这具尸傀能够爆发出涅槃境的修为，但却不能长久，因为他的魂魄不全。
  若说修为，自然是金尸更厉害些，但金尸生前却是佛门高僧，金身和黄泉道两相抵触，如果邪婴炼化的金尸，只怕叶少阳和无心根本没办法斩杀他的一半神魂。
  不得不说，邪婴童子真的很谨慎，藏于地底的他本可以直接杀了洛道，但还是先放出金尸试探，果然等来了天星引。
  借着天星引袭杀金尸之际，邪婴童子悄无声息的来到了洛道跟前不足三丈的地方。
  这个距离，就算洛道能够再次调动天星引，也没办法杀他。
  那一指，点向洛道的眉心。
  一指黄泉，生死两隔，这是必杀的一指。
  让邪婴奇怪的是，面对生死间的刹那，这个小道士平静的出奇。
  果然，洛道也抬起一根手指。
  邪婴童子脸上露出了不屑的神色，刚刚用桃溪指最后了却金尸的时候，他是知道的，桃溪指固然威力巨大，我如今修为固然只剩下不到一层，但你的手指怎么会有我这蓄势待发的一指快？
  刚想到这里，刚看到洛道抬起的右手食指，他……就死了，脸上还挂着即将杀死洛道冲出困星阵的喜悦神色，连迷惘都来不及上脸。
  那一指太快了。
  如果要说蓄势待发，自然是洛道的蓄势更充分。
  他没有用桃溪指，在目前还无法真正修行的洛道看来，桃溪指并不能发挥威能。
  洛道对手指是情有独钟的，那源自于邪万双的一指挡剑，源自于十三郎的一指断红尘，洛道觉得那很帅。
  一根手指也能拥有这么大的威力，这是洛道以前没有想到的。
  当洛道想到后，自然也想要拥有一根威力无比巨大的手指。从大年初一到现在，为了这根金手指，他拿着山石打磨，拿着十三郎给的坚硬小印章打磨，拿着腰畔的小树打磨，从莎莎身上得到的锐金之气，最后被打磨的只剩下一丝。
  铁杵很大，但只有磨成针后，才足够尖锐。
  洛道积蓄打磨数月之久的一丝锐金之气，比法宝强的不知多少。
  邪婴童子死的不亏。
  从天火浮屠域中走出的两人，望着地上的死尸，一个没什么表情，一个双手合十。
  “他太谨慎了。”无心是在点评，也像是在惋惜，“如果他不是过于谨慎，不用分魂大法，哪怕是涅槃境的虚弱期，我们也很难杀他。”
  洛道看着地上那具头朝下的冷冰冰的尸体，心中难免泛起一股恶心的感觉来，这是他第一次杀人，不像十三郎说的那样很爽。
  叶少阳拍了拍洛道的肩膀，说道：“了不起，谁也没想到他竟然已经跨过了那道门槛，当年的郎君也只是化虚斩涅槃，你打破了他的记录。”
  “别捧我。”
  洛道有些不买账，说道：“他的大部分修为都不在本身上，如果不是你们的十万天火浮屠域，光凭我一个人，毫无胜算。”
  无心喘了两口粗气，有些唏嘘的叹道：“道友自谦了，那道天星引的威力，小僧算是领教了。”
  无心在说话的时候，眼神中有明显的忌惮。
  洛道望向星空，他没有解释，在他们看来，那天星引应该是自己所为，但洛道连困星阵都需要以自身为节点才能施展，更何况是更高深的天星引。
  这个误会挺好，毕竟无心也是想杀十三郎的人。
  洛道扫视了一眼四周，看着那些坑坑洼洼的土炕里，到处都是尸骨，有些还在血水里泡着，有些则是被天火烧得焦黑。
  “这些都是婴儿的尸骨？”
  无心双手合十，念了两声经文，长叹道：“约莫有三万。”
  洛道的心猛地一缩，这些可都是孩子。
  “畜生。”洛道愤怒的骂道，“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简直是猪狗不如。”
  叶少阳微微皱眉，显然在他看来，洛道的反应过激了，修士向来对凡人的生命看的很轻，不能得见大道，数十年的光阴在修士们看来，也不过是弹指一瞬，这自然不能怪他无情，正所谓天道无情。
  “这个世界一向如此。”叶少阳说了句算不上解释的解释。
  无心说道：“有因必有果，因果之间的定数，谁也逃脱不了。”
  洛道指着地上的尸骨，寒声道：“你别说杀这么多无辜的孩子，原因只是为了修士的一场破境，这算个狗屁因果。”
  无心摇了摇头，他将邪婴的尸体翻开，抹上了他的双眼，一甩长袖，将邪婴的尸体和那些尸骨全部填埋。
  做完这一切后，和尚双手合十，念完了一长段经文，整个人朝后倒去。
  洛道这才想起，先前争斗，无心先是挡了邪婴的一爪，再是挨了好几拳，属他受伤最重。
  他和叶少阳两人将无心拖出了阴坑，出了阴坑，叶少阳和洛道也是精疲力尽，和无心一道，躺在了草地上。
  草腥味扑面而来，后半夜有些发寒，山林间也逐渐起了薄薄的雾。
  洛道看着漫天的星辰，问道：“无心，你刚刚的话还没说完。”
  无心躺在地上，仍旧保持着双手合十，仿佛星空里有佛祖。
  “这些事儿，是我和他离开宗门，在东上道州的万里路途上，估计是他闲着无聊的时候和我说的。”
  叶少阳双手放到了脑袋下，喃喃道：“星夜下听故事不错。”
  无心望着星空，像是陷入了回忆，缓缓开口了。
  “他出生在一个没有名字的小山村，他是个一出生就被世界抛弃的人。”
  “他的父亲嫌弃他，认为他是罪恶的化身，他有一个爱她的母亲，可是这种爱对他来说仅仅是他出生时那一刻的微笑，在他刚出生，那个爱他的母亲死了，所以他的出生给那个被他曾经称之为爹的生物带来了难以想象的打击。”
  “但他还是活下来了，哪怕活得猪狗不如，活得卑贱如蝼蚁，他还是顽强的活着，顽强如猪狗，顽强如蝼蚁。”
  “他长得丑陋，而且还有先天的侏儒症，天地之间，众生亦不过弹指一瞬，悲如蝼蚁，但他是蝼蚁中的蝼蚁。”
  “他至今还记得那些村民们看到他时厌恶的表情，那些落在他身体上的石块，和他昔日布满累累伤痕的身体。”
  “饶是如此，他依旧选择活着，就因为那个把他丢在猪圈像畜生一样养着他的那个称之为爹的男人在酒醉后的一句话，他娘生他的时候是带着微笑的。”
  “他就这么顽强的活着，在整个世界的恶意中活下去。他想改变这个世界，改变昊天对他的看法，但最后他绝望了，因为无论如何他怎么也长不大。”
  “身体的萎缩不代表思想的萎缩，他的大脑依旧在成长，成长到了他可以问为什么的岁月。他问，为什么其他孩子可以依偎在父母的怀中；他问，为什么其他人可以成长；他问，为什么其他人可以吃人类的食物；他问......他问了很多，回答他的只有恶意，那个不足十里的小山村对于他来讲就是整个世界。”
  “在一个天气晴朗的好日子，他没有吃隔夜留下的猪都不愿吃的食物，他爬到了那个男人的床边，手里握着一把刀，或许是一块猪圈里的石头，他记不清了。那个喝醉的男人没有反抗，临死前一直喃喃的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当男人的血染遍茅屋的时候，算是对这个世界对他恶意的反击，这是他唯一能做的。”
  “他虽然是个侏儒，却有着凡人少有的天赋，自然是修行的天赋，又因为他天生生的丑陋，所以这很合鬼老的胃口，他就被带回了冥部。”
  “他发现这是个恶鬼般的世界，他很开心，他觉得自己做对了，他抛弃了一个世界就是为了加入另一个世界。他努力的修行着，修行的天赋让他在三百年前很快成为了大名鼎鼎的修道者，虽然都是恶名。”
  “哪怕他晋升到了长老，但他依旧悲哀的发现他无法融入那个世界，因为他是个侏儒，他是个人类，哪怕在光明的另一面，歧视和恶意依旧不曾减退分毫。”
  “他努力的融入那个世界，所以他更努力的修行，他甚至修行了冥部没人愿意修行的秘法，彻底改变了自己的身体构造，但他依旧还是无法融入那个世界，因为他是个侏儒，被诅咒的侏儒。”
  …………
  无心扭头望向洛道，轻声说道：“故事讲完了，道友觉得如何？”
  叶少阳插话道：“你确定不是你编的？”
  无心有些无奈，“出家人不打诳语。”
  洛道说道：“没有毫无缘由的恶，既然事出有因，你为什么不劝他从善，佛门不是最讲究普度众生的么？”
  无心摇头，说道：“昔日受的苦，并不能成为他为恶的理由。”
  洛道再问：“那你为什么要杀十三郎？”
  这个问题有些沉重。
  无心丝毫不介意刚刚的同盟可能因为这个回答就会生死想向，他说道：“因为他有罪。”
  洛道冷笑道：“若是十三郎真有罪，你便是杀了他，你不也有罪？”
  无心轻声叹道：“正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谈话到了这里，洛道不在想理会他。
  和尚躺在草地上，望着整片星空，说道：“小僧读佛经，悟出了有生皆苦的事实，小僧遍寻世间佛法，不得解脱，某一日遇邪婴，听他讲述过往，终于明白众生皆苦的原因……那是因为众生有罪。”
  洛道嘴角一扯，叶少阳直接扭头，西土和道门向来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无心长叹道：“小僧其实一直有个美好的梦想，那就是解脱众生脱离苦海，为此，小僧不介意杀光世上一切有罪之人。阿弥陀佛。”
  洛道从地上爬起，他瞥了一眼无心，说道：“你这话若是说给十三郎听，我敢保证，他一定会打你。”
  无心微微一笑，“我总要去找他的。”
  洛道挑眉，“你该记得我们的约定。”
  无心点头，“那是自然。”
  洛道转身就要走，无心叫道：“道友，小僧的梦想还没有说完，你也是有慧根之人，何不听小僧说完？”
  “你说给鬼听去吧。”洛道头都不回的走开了。
  和尚叹气，显然有些伤心，他一旁的叶少阳拉了拉袖子，说道：“你可以说给我听听，虽然我不见得会赞同。”
  和尚上下打量了叶少阳一眼，说道：“小僧想不明白，道友你刚刚明显没受伤，天阳九转的第五转也没有施展，为何要与我们一样躺在这里，装成一副受伤的样子？”
  叶少阳从地上爬起，望了无心一眼，说道：“和尚，有时候太实诚，也不好，交不到朋友。”
  孤身一人躺在草地上的无心望着星空感慨，“佛祖，小僧我很寂寞啊。”
  …………
  晨光起来了，远空是暗青色的，有些冷清。
  盘旋在阴坑内的阴气常年不散，这里始终没有阳光照射，但随着昨晚的星光和烈火，阴气全部消散。
  许久后，一缕阳光射了进来，照亮了阴坑内的一角。
  白骨之下，一双小手爬了出来，一个浑身赤裸的婴儿拨开了白骨，费力的朝前攀爬。
  他双目通红，嘴中长着獠牙，就像是一只小鬼。
  修罗场中爬出的小鬼，无论如何都让人觉得有些森寒。
  可惜，没有任何人发现，唯一还停留在此地的灰衣和尚此刻也躺在外边的草地上闭上了眼，在睡觉。
  小鬼刨开了土坑，挖出了邪婴童子的躯体，瘦弱的身躯微微的起伏，竟然还有呼吸。
  邪婴童子睁开了眼，看着面前丑陋的婴儿，伸出双手，像是要抱它。
  小鬼打开了邪婴的手，朝他脸上啐了一口，“废物。”
  小手干枯，指尖锋利，剖开了邪婴童子的胸膛，取出了他的心脏，一口一口的啃噬着，嘴角挂满了鲜血。
  小鬼吞噬了心脏，满意的打了个饱嗝儿，然后将邪婴童子的胸膛撕开的更大一些，整个人钻了进去。
  许久后，邪婴童子爬起，眼中先是略微迷茫，一开口，竟是一声婴儿的啼哭声。
  哇啊——
  无心被惊醒，他摸了摸光头，心想怎么听到孩子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