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芒山大典(2)
作者:
孤鸿雪 更新:2021-09-29 15:45 字数:9569
“爱卿,你瞧他,以你眼力,可能看出什么差别没有?”
未央宫中,陈煜死死盯着身前三丈之地那所跪男子的面庞,看得极为细致,如欣赏美玉一般。
秦夜饶着那人走了一圈,末了点点头说:“若只观身形样貌,在三丈之外,卑职也是难以分辨的,足可以假乱真。不过……这气势神韵却差了许多。”
经他如此一说,那人全身一颤,原本就噤若寒蝉的身体立时哆嗦了起来;但只看这人五官相貌,竟然与白诺城一模一样。
陈煜面色微沉,看着跪在旁边的齐鱼候怒声呵斥道:“这就是你给寡人说的高手?寡人再给你三日,若是需要用时,他上不了台面,寡人就将你和他一同五马分尸。”
“是是是,小人立时带回去多加训教!”说罢,齐鱼候连忙爬起来,将那人领了出去。
“陛下,这段缺和齐鱼候都是背主求荣的宵小之辈,将他二人留在身边,卑职总觉得心中不安。”秦夜看着他二人远去的背影,顾虑片刻还是说了出来。
陈煜说:“无妨,能用时你且用之,等大典之事一了,没了用处,斩了便可。”
“是”
陈煜沉默片刻,又说:“爱卿,芒山大典前,你陪寡人去一趟皇陵,若是他能大彻大悟,也就免了这些折腾。”
“卑职遵命”
“对了,把周元弼叫进来。”
“是”
不多时,秦夜便领着周元弼进了大殿。
“陛下。”
“大卿,各州守将藩王接诏后有何反应?”陈煜问。
周元弼躬身答道:“禀陛下,各州守将藩王都已接诏,包括李易,也已经明确表示会如期而至。蜀州刘梓益因为去岁就瘫了,所以这次会由他的儿子刘苪代替。青州郑怀苑,已明确表示会应诏赶来,袁大将军驻军在侧,他是断断不敢抗旨的。”
“那几家呢?”
周元弼再答:“史家自不必说,家主史原为将功折罪,一直带着族中子弟在芒山行宫守着,宿夜不眠地盯着工匠。清河崔氏、香城左家和孤城赵雅侯都已领旨谢恩,凉州和益州有秦薛两位大人在,自然没有后顾之忧。百越泪渠家山高海远,纵然接旨也难以万里奉招,他们能管好蛮荒夷越已是难得。至于旬阳卢氏……”说到此处,周元弼忽然顿住,好似不敢再言。直到仁宗看了他一眼,才躬身说:“卢氏居功自傲,多年前已不奉召,近来还与李易共铸金叶钱银,反心已炙,司礼屈少卿手持圣旨不仅未能入得旬阳城,反而被棍棒打出,请陛下息怒!”
陈煜冷脸沉眉,“卢氏一门,本就是稽诡圆滑的墙头草,不必管他,孤已授命公昭将军,他自会处置。”
“陛下圣明!”
接着陈煜又问:“秦夜,你那儿如何?”
秦夜答道:“陛下放心,叶郎雪已发出神盟令,到时候他会率领各大门派前往芒山,为防万一,我已命他让昆仑和流星半月阁驻守原山不得擅出,届时芒山外有杀神军,里有大内高手和古道神盟,陛下只要下令,任他们带再多的宗师人杰,陛下也可随时在芒山廓清奸佞。”
陈煜满意地点点头,接着他忽然长身而起,大步前行向大殿外走去。是夜朗月长风,秦夜和周元弼恭敬的跟在后面,只见夜风鼓动龙袍呼呼作响,最后他站定在墨玉般的石阶上,抬头看着满天星宿,嘴角微微翘起,微阖双目张开双臂,好似环抱九州天下!
秦夜和周元弼对视一眼,蓦然一阵心颤,好似当年意气风华果决霹雳的仁宗皇帝又回来了,于是连忙躬身静立在侧,不敢打扰丝毫……
指天峰上,司神雨终究不能接下这最后一式「元始一剑」,两人默契的错开,那一剑直入云霄,将黑压压的层云都射穿,然后迅速震荡开来,如静水投石。
还剑入鞘,司神雨拭去头上微汗,一屁股坐在石凳上说:“你这一式绝了!完全可与十绝剑相媲,只是耗损甚巨,又需要蓄势许久,只怕遇到卜卓君林碧照这样的人难以久战!”说着她喝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水,双眸微凝又补充道:“等这次芒山大典了了,周元弼会给我十绝剑的前两式,到时我拿给你看看,希望能用得上。”
叶朗雪沉声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到时给我我就不客气了,我们所谋甚大,不成功便成仁。”
“我答应过她,芒山大典前,我不会露面,也教了她法子,”司神雨摸索着杯盏犹豫片刻说,“不过,所谓百密一疏,若中途稍微有变,她必死无疑,你真能忍心?可若侥幸让她成事了,她俩之间那剩下的一糊薄纸怕也就透了,你当真甘心?其实……你本不用输的。”
叶朗雪的心突然咯噔了一下,一抹渗人的凉意瞬间浸透全身,他忽然想起当日顾惜颜更名易容上山求解救之法却被他拒绝后的眼神……是惊诧,是失望,是决绝!
眼中的云海苍茫渐渐朦胧,他握紧拳头久久沉默,最后咬牙说了一句:“世上既无双全法,怎能奢求两不负?信送出去,尽了仁义,断了念想,缘也就该到了尽头。”
……
好像就在昨天,旧人都还在眼前,但是现在只剩下断壁残垣,单人只影,屠狂南站在败落的留园里,腰间的寒刀被内力震动得叮叮作响。左岸霄不能体会他与留园众人的交情,更没见过弓布等人,不便搭话,夜雨中,他只能将带来的祭品逐一放好,陪他苦守。
约莫过了一炷香时间,一辆黑色马车停在昏暗的留园门口,顾惜颜掀开帘子,喊道:“两位,此地不宜久留,走吧,我们还有很多正事要办。”
直到此时,左岸霄才伸手搭在他肩上说:“走吧,救庄主要紧。”
“嗯”说着,二人也跳上马车,飞快离去。
马车穿过长街,也不过就是转过几个街巷,最后在一座名叫“沈园”的小院门口停下。屠狂南满脸惊讶,因为他和弓布曾奉白诺诚之命秘密查访萧临晨出宫之后的细碎点滴,前后足足一年有余,就曾多次租借过这座小院的隔壁,那里曾是一位姓谢老太医的故居,可惜辞世多年。不想两座院落,竟然只隔了一堵高墙一围桃花而已,他不仅讶声问:“就这儿?”
顾惜颜点了点头,又向左岸霄使了个眼色,他便点点头整理了衣衫跳下马车去叩门。
“咚咚咚”
三声过后,等了片刻也不见人来,他正要抬手再叩时,忽然嘎吱一声,院门打开,门内站的竟是一位纤纤女子,观他年龄约莫二十五六。她眉目如画,青衣窈窕,桃红色的腰带束得体态玲珑有致,容姿秀美清丽却有些憔悴。她疑惑的双眸撇了一眼马车,声音脆美如细雨滴泉,“公子有何贵干?”
左岸霄拱手作揖,“姑娘勿怪,我是路过的书生,冒昧叨扰,只想讨口水喝!”
这一句再平常不过,落在女子耳中却仿佛惊雷划过耳边,她面色骤变,目光瞬间移开,定定落在了马车上,满是期待声音轻轻颤颤地问:“是……是你么?”
约莫停了片刻,马车掀起一帘,顾惜颜与她四目相对,淡笑着说:“你好,舒婉姑娘!抱歉,我不是古禹。”
舒婉原本满是期盼的脸色忽然暗淡,仔细看了看她,如此姿容绝美不似凡间,简直平生未见,转念一想就问:“可是昆仑顾师姐?”
“正是。”
“快……快请进!”说着,她连忙推开房门,将几人领了进去。又安排一个耄耋老仆过来打点。
“劳烦两位安顿一下,我们稍后再商议!”顾惜颜说。
屠狂南二人识相的离去后,舒婉便地将顾惜颜领入书房,急切地问:“顾师姐,他……他怎么样了?最近可有消息?”
顾惜颜轻叹一声,摇了摇头说:“自从两年前的那场比试过后,他就独自下了山,前一年偶尔还与丁冕有书信往来,后面不知怎么突然就断了联系,之后山门也派人下山打听过,却一直没有半点音讯。”
舒婉神色暗沉,握紧拳头,泪水已在眼里打转,却始终忍住没有落下,只低着头说:“那我就继续等他。”
“哎,”顾惜颜轻叹一声,又道:“古师弟走后许久,我们才知道他为了催动功力,服用了绝物「三尸绝命丹」,此物本就是世间剧毒,加上他内力被催丹田也毁,恐怕……寿数难长。若我猜测不错,书信断绝之日,或许他已不在人世,故而我此行前来,一为借居谋事,二来也是受人所托,前来相劝姑娘。五年前,古禹瞒着宗门家族,化名陈丹峰只身来长安应试,期间承蒙姑娘的照拂勉励,他才能一举得中榜眼,若他就此一鼓作气从此弃武从仕,或许天下多了一位贤才,与姑娘也能成就一段美满良缘。可惜,他因双亲之事蒙蔽双目,即受宗门家族所累而不能自主,又有性格执拗、想法怪诞难以圆润融世又不能孤高隐遁,最后才酿成这一番痛事。说到底,此事终究是古禹辜负了姑娘,他一生渴求言达四海名传万世,却辜负了姑娘的一片挚深痴心!若要追究起来,我古南海师兄,乃至包括我和丁冕在内的整个昆仑上下都难辞其咎,唯姑娘是最可敬可佩之人;于古师弟而言,为友为知音,姑娘慷慨解囊为他勉励博功名之德,可谓仁至义尽;为情为佳人,他一去无踪,婉姑娘却不计亲朋的反对苦等他数年之久,所谓古之情深意切也不过如此,盼姑娘怜惜己身,切莫要再因此误了终身!”
听罢,舒婉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却一言不发,只是摇头。
顾惜颜抬手轻轻抚着她的肩上,又劝道:“姑娘是位兰心蕙质的佳人,我想古师弟也不愿姑娘因他之故而在郁郁寡欢中憾渡此生,否则即便凉夜清梦,即便托生来世,他又有何颜面再见姑娘?”
“呜呜……”听了这话,舒晚顿时心如雷击,伏在书案上失声痛哭起来……
顾惜颜看着她的样子,一阵莫名的绞痛萦绕心头,佛陀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其中最后两苦,真是为极苦之苦,否则有情人终成眷属就不会是千年佳话,万一难得,因为世间大多夫妻眷侣,都不过是齐眉举案,心中意难平!
想到此处,她不仅转头看向窗外,西南方黑云层叠厚重,雨幕朦胧阴霾,那是皇陵禁宫的方向,那里困住的那个人,只怕心中的怨愤嗔痴更是极致,若能化作怒火,怕是要将长安都烧成地狱……
“姑娘的意思,是要等到芒山大典,趁禁宫防备空虚我们再去救人?但……我担心这次芒山大典就是为庄主所开,恐怕到时庄主未必就在禁宫,或者会去芒山!”左岸霄问。
顾惜颜摇摇头说:“不,我了解他,没人可以控制得了他,即便是仁宗,也做不到。芒山大典何其庄重,仁宗不会允许有半点差池,所以他一定会被留下,到时候我们就要趁禁宫防备空虚,或许才能有一丝胜算。”
“可十剑士从不离开青邙山,恕我直言,凭我们三人,怕是难以成事,姑娘有何妙计,还望直言!”屠狂南问。
顾惜颜看了看二人,说:“两位不计生死跟来,我自然不会藏私。十剑士的修为的确远非我三人能及,所以他们若苦守皇陵,我们绝没有半点机会。必须要将他们引将出来,所谓声东击西,才能有机可乘。再者,如何进入地窟我也探得其他路径,只要能引出几位,我们再从秘道进入,或许便能救出他。还有,十剑士也并非时时刻刻都处于全盛之境,地窟之内布有一座「连山归藏法阵」,乃是当年太宗为了消煞前朝杀孽和南宫婉的诅咒请红蝉大师所设,这大阵威力非同小可,却也有缺陷,那就是每年的七月初四,法阵都会开启,这时候就需要十剑士寸步不离的守在法阵阵心,这也是十剑士不能擅离皇陵的另一个原因。这缺陷延绵多年,他们虽然也想尽了办法弥补,但即便如此,只要法阵一旦开启,至少也要六位剑士死守其中,整整两天两夜不能动弹分毫,而这段时间就是我们千载难逢的机会!”
顾惜颜所透露的信息着实令人震惊,无论是那「连山归藏法阵」还是皇陵秘道怕都是十剑士内的秘密,能有这种消息的人自然来自内部。但左屠二人都非普通人,自然知道不便追问,只问:“不知姑娘有何法子调虎离山?”
顾惜颜站起身来,看向窗外的月轮,说:“数百年来,十剑士极少离开皇陵,但也有例外,就如当年他们轮流出山到闻天阁参悟十绝剑一样。我手上虽无十绝剑,却知道有另一门武学他们更加在意,二位放心,我早有安排。”
二人听她如此说,为了避免窥探绝学之嫌,自然不好追问。随即二人同时抱拳道:“全凭姑娘吩咐!”
说着,顾惜颜忽然向左岸宵看去,微微施礼说:“大事之前,尚有一桩心事想要劳烦公子相助。”
左岸宵被她大礼惊了一跳,立时站起身来,拱手道:“姑娘何以如此客气,若有吩咐,左某定无不从。请姑娘吩咐便可。”
顾惜颜愁容浅笑,说:“此乃私事,想来不管能否一救,事后我的身份都将曝露,到时只怕连累了昆仑上下。不远处就是散花楼,那里南来北往,消息聚散都快,故而想劳动左公子帮我放出一段风去,就说顾惜颜在太白山紧要关头无故离去,致使昆仑在盟主之争中一败涂地,元老一气之下已将我逐出昆仑。”
屠狂南兀自一惊,转眼也就释然,他自己早已是孤家寡人,自然比不得顾惜颜要顾及许多。左岸宵却面露难色,“这……这倒不过小事一桩。不过,怕就怕元清风和古掌门未能体会姑娘良苦用心,若留言传开,他们却出面反驳,到那时岂不是弄巧成拙?”
“不会的……”顾惜颜摇摇头说:“我有些难以明言的身世,所以早已与家师想到这一层,有遭一日若我身份暴露,我就会提前放出风去,算是最后的暗语,他自会配合。”
左屠二人略有些惊疑地对视一眼,却不再追问,屠狂南拍了拍左岸宵的肩膀,说:“姑娘顾虑得在理,我孤家寡人,无关紧要,然你左家却是名门大族,未免祸及他人,你也一并交代了吧。”
左岸宵点点头,拱手道:“姑娘放心,此事左某办了,正好我也休书一封辞别家门。”
……
还没入秋,但是连绵的细雨落在山中,已经格外的清冷。穿着乌羽长袍的剑首就像一只偌大的乌鸦,此时他正与陈煜并肩站在青邙山悬崖边的一株古松下,陈煜独自撑伞,因为秦夜站在五丈之外不敢靠近,脚下是悬崖,悬崖下的百丈飞瀑掀起轰隆水声,教他无法听清不远处的对话。
半个时辰前的画面还在眼前,久久不能散去,堆尸如山的洞窟中,满身破烂血红的白诺城正一剑一剑的劈砍,不过片刻后又发疯似地怒吼,吼声中只有两个人的名字,叶朗雪和他陈煜,咬牙切齿,可见恨意入骨!
“凌剑首,你真的没有其他法子?”陈煜从未对人说得如此轻柔客气,客气得有些小心翼翼,语气中却竟是诧异,“难道这九州天下,万万黎民,竟不能叫他动心?”
剑首沉默些许,却终究摇摇头拖着怪异的声音说:“虽有冒犯,不过恐怕陛下看错了他。他虽从小混迹于微末江湖,但权位却并非他的钟爱,反而他还是个吃软不吃硬、恩怨分明的人,有恩他一定会报,有仇他恐怕也是要以牙还牙的。李君璧引诱他将杀怨二气导入心脉,再由任督二脉出,不过是让他饮鸩止渴,照此下去,他早晚成魔!再则,如今南宫婉的怨气帮他的宝剑开封认主……魔心配魔剑,实在魔煞已深,日后若让他出去,只怕比南宫婉更毒,比聂云煞更狠,陛下啊,这是你一手制造出的魔。”
顿了顿,剑首语气忽然冷厉地说:“陛下,此子乃是个嗔痴具极之人,到今日地步,早已无有回头之路,若陛下依我建言,此子宜杀不宜留,留之,必成大周祸患!”
陈煜罕见得没有发怒,只是摇摇头,更加沉静轻柔得说:“不,他是依依为寡人生的孩子,他若死了,日后黄泉地府我无颜见她。”
听到此处,剑首也摇了摇头,却是因为到了如此地步,陈煜脑子里唯一浮现的却只有唐依依一人的样子,想来不管是猫是狗是瘸子是哑巴,只要是唐依依为他生的种,都没什么分别,都能坐上龙位,执掌天下。想到此处,剑首整个心都如坠深渊,心想着怕是六百年大周的运势到此也是该终了了,于是他不再说话。
陈煜思忖许久,又说:“劳你再想想法子,再不济,让他在这里呆着。寡人……不相信她死了,所以还在找,若是能找到她,凭她的医术,或许尚有转机也未可知。”
说罢,陈煜便转身离去,剑首头也不回,纵身便跳进了飞瀑之中。
回宫的路上,是秦夜亲自赶马车,车驾里的陈煜一言不发,只是拿着一封泛黄的手书发呆,这是多年前送来的一封谢绝前事、不念来生的决绝信……
六月初七,距离芒山大典还有不过十日,芒山之巅在三万大军和数万苦力的日夜赶工下伐树平山,已伫立起行宫巨殿。周元弼和冷伦先行抵达,和祀礼官、内务府、杀神殿逐一安排大典事宜,同时一封封军令奏报不停得从四面八方送来。
“报!回禀周大人、上将军,青州太守郑怀苑昨日已从梁梦城起行,随行只不过百人,青州军全部驻守营地,未见异动!”
“可带家眷?”周元弼问。
军士答:“家眷未有同行,郑怀苑起行不过两个时辰后,所有家眷都已经袁詹青将军接走,安置在了西路军中。”
周元弼露出笑意:“好,虎父无犬子,詹青将军果然有上将军谋略。”说着,他转头看向身旁的冷伦,冷伦沉声吩咐道:“消息半日一报,郑怀苑一行入中州后你等就可交差,后面由杀神殿申血衣大人负责安排随扈,保他一路安然上芒山。”
“遵命!”
“李易呢,可有消息?”周元弼又问。
军士答道:“半个时辰前的消息,李长陵前天夜里丑时起行,随行只有车驾一辆,幽州军和银甲军都没有异动,一如往常。”
“只一辆马车?”
周元弼与冷伦对视一下,都有些惊讶,冷伦问:“随行都有哪些人?”
“禀上将军,随行一共三人,客行南、凌寂和贴身随扈历南宫,而且为万无一失,我们盯得仔细,确实看见了李易本人出现在马车中。”
“好,这三人都出现,看来他真的回来了。”周元弼点点头,却见旁边的冷伦拧眉不展,便不解地问:“上将军莫非有什么担忧?”
冷伦点点头说:“据我所知,李易此人心思缜密、颇善筹谋,他该知道此行芒山上危机四伏,可他的最大依仗那四十多万幽州大军却未有半异动,这可不像是能把付大人逼得称病还朝的人物该有的作为。我以为他起行前至少应该让王湛率领一支幽州军入驻关山平原,与公昭将军对峙一二日,以显示军威保他山上性命,可他偏偏什么都没做,而且,为何偏偏深夜丑时起行,当真匪夷所思。”
周元弼向那军士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后才说:“李易行事向来不讲章法,周某人也不懂军武,故而回答不了将军的第一个问题;不过李长陵为何深夜起行,或许我还是知道一些,想当年李易尚在长安时,最后两年被世族宗亲们排挤打压,身边几乎没有了旧人,当年离开长安之时,正是在接到陛下分封诏令的当夜,就独自一人起行,算算时间,那晚应该也是丑时。陛下曾说,李长陵……他是个念恩也记仇的人,可惜这世上已经没了他的恩人,所以他每走一步都是要弑君夺权,都是为了公报私仇。”
听了这话,冷伦眉头更紧,沉默片刻才说:“那我就更想不通了,为何舍弃大军不用,独带三人赴会,莫非他真以为这三人齐至,便可保他无虞?若是如此想,这便不是李长陵了。”
“这……”周元弼一时语塞。
“——莫不如让在下来说个猜疑?”
正在二人愁眉不解之时,忽然一道声音从身后穿来,两人同时回头看去,发现不知何时叶朗雪已走了过来,两人同时抬手抱拳。
冷伦追问:“叶盟主有何高见?”
叶朗雪正色道:“避锋芒,南下蜀州。步军下成都,铁骑迂回北上中州。”
冷伦眉头一皱,略有些惊讶,可只转念沉思片刻就又摇了摇头说:“蜀道难,大军不易行,刘梓益虽有归附之意,但数日之内,不足以数十万大军进入蜀郡,更不用说北犯中州了。再者,如今刘梓益瘫了,他儿子刘芮便是他的心头肉,刘芮已然起行,有他在芒山为质,刘梓益投鼠忌器,更不敢陪李长陵犯险。”
叶朗雪点点头,笑着说:“将军分析的极是,但漏掉了一处旧地。
“哦?什么地方?”
周元弼和冷伦同时看去,叶朗雪神色微凝,只说了三个字:“碎叶城。”
“碎叶城?”周元弼有些不解,但是冷伦却神色具变,陷入沉思。
叶朗雪接着说:“剑阁确实不易大军通行,但是碎叶城还在,虽然断壁残垣多年,但也曾是幽蜀二州的最大关隘,李长陵大军四十万,可投鞭断流平山填海,何况冲开一座虚有其表的碎叶城?”
冷伦的脸色已经变了,叶朗雪继续说道:“一旦碎叶城开,蜀州各郡犹如一马平川,到时步军分兵南下成都,蜀中刘主暗弱无能又久惧李易威名,必不战而降,另一部铁骥直穿青州南麓,芒山就近在眼前了。真到那时,谁是执手,谁是旗子,可就难说了!”
“我为何没听过碎叶城?隶属何地?”周元弼不解地问。
冷伦看了看叶朗雪,说:“大卿勿怪,碎叶城本就不是凡俗城郭,也不属于青幽二郡,乃是军中机密重镇,少有人知。”
“哦?!还有这等密地?”周元弼犹豫片刻,问:“将军直属陛下,不知这碎叶城事,本官可否有权知晓?”
冷伦沉思片刻说:“大城已毁,驻军也撤离多年,倒是无妨。”
“那本官就洗耳恭听了!”
冷伦目光看着远山,神色恍然得说:“那还是慧帝在巡视天下的时候,忽然旧疾加重,在青州行宫归天。年仅十五岁的太子赶往青州匆忙即位,也就是后来的明宗,哪知明宗即位第一年就遇到五州大旱,当时只是太子少保京兆尹的宋遗老丞相与明宗商议后只能征调其他四州的粮食赈灾,不想旱灾未消,第二年就发生了四王叛乱,战事摧枯拉朽,只不过三个月,战火就烧到了长安城下,宋老丞相与仁宗商议后决定发布罪己诏以平息战事,并同意幽州太守张孟和蜀郡太守郭蔺池的联通两郡、互为后援的要求,让他们开始在两郡之间修筑巨城坦途,但是作为条件,巨城只驻军不养民,这便是碎叶城。大城开始修筑以后,两郡同时从中州退军,可是退军当年,张孟和郭蔺池就食言而肥,开始强征两州百姓入驻碎叶城,并且大力地开山屯田,誓言要把碎叶城做成军机重地,永久大城。不曾想天意弄人,第三年,张孟忽然病重,他为了在死前让陛下封其子张梁继承太守之位,竟然伙同郭蔺池邀请陛下和宋丞相去碎叶城教军,以期震慑,实则想要陛下许下世袭罔替永不削权之诺,没想到的是,陛下和宋老丞相真的去了。而且是一仗仪队只身前往,没有带上中州军……”
“后来如何?”周元弼追问。
冷伦继续说:“张孟二人没想到,宋老丞相在碎叶城早已谋划三年,竟然隐藏了数百的精锐高手,那一夜谈判破裂,红楼染血,数万守军也没护住张孟和郭蔺池的性命,兵败后,他二人被明宗下令车裂于碎叶城楼,尸身也被军马踏成肉泥。当晚等陛下和宋老丞相撤回青州行宫后,中州军连夜攻入碎叶城,开始屠c……一连五天五夜,碎叶城方圆数十里鸡犬不留,最后直到碎叶城没了任何生机,大军便毁城焚山,并炸毁了两郡之间所有的栈道。碎叶城此事,张郭二人虽然毁约在先,但是陛下和宋丞相动杀心也早而且殃及池鱼、杀生太多,故而无论在哪边的军中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碎叶城私底下也被知道来龙去脉的将军们戏称为「毁诺城」。明宗平四乱之后,天下由乱转治,加上中州军被赐名杀神军后格外恩厚,很快就扩军精武,各州郡太守们再不敢有半点不臣之心,加之明宗后来在芒山祭告天地,与太祖太宗一样一日封圣,从此碎叶城之事,谁还敢提?慢慢的,知道原委的将军们相继故去,故而也就真成了军中的机密旧事了。”
想到此处,冷伦看向叶朗雪的眼光更加惊奇,“没想到叶大将军将此事也告诉了你。”
“冷大哥,你总算肯认我了!”叶朗雪说。
冷伦心中一颤,镇定地说:“你父亲对我有知遇之恩,我自然记在心中,不过你我如今同为陛下效力,该知道公私分明的道理,望你谅解。”
周元弼哈哈一笑说:“两位一个是掌军统领,一个是神盟盟主,既然又是有旧故之情,何必如此生分。今日由我做中,咱们清茶叙旧如何?”
说着,便领着二人向殿内走去。
书香茶室中,银枪树立,冷伦的甲胄在烛火中泛着冷冷幽光,周元弼看了看他轻噎了一口茶水,问:“不知上将军觉得叶盟主的推疑是否在理?”
冷伦说:“当年我还只是偏军校尉时,曾亲自去过碎叶城,城郭几乎尽毁于当年大火,官道城门也全部炸毁,若是李易真有声东击西的念头,必要派出一支先遣军大兴土木,开山开路不成,只要我们派出探子一探碎叶城,若是真有人在开路,那八成便是如此。”
“有理。”周元弼点点头,接着想了想,又看向叶朗雪,笑着说:“不过我想,既然叶盟主有此猜疑,恐怕早已先人一步,不需要我们此时再做安排了吧?”
叶朗雪笑着说:“不敢当,不过确实借周大人的威望,请司宗政亲自出马了。”
……
同样是连绵的山脉,不过与巍峨华丽的芒山行宫相比,这里却是一座破败的残垣断壁,在深沉的星夜中,就像一头受创的猛兽,卧在山峦之间。
一座破败的大殿中央,燃着一团柴火,烧得噼啪作响,李易坐在柴火前独自看书。客行南和凌寂坐在对面不敢打扰,历南宫则像门神一样站在破破烂烂的门口。忽然,一条黑色的人影如鬼魅般靠近,在历南宫耳边说了几句便再次遁去,历南宫折身进入殿内低声道:“主公,卢家主到了。”
“请进来。”李易头也不回得说。
“遵命,”接着历南宫快步奔去,片刻便领了两男一女进来。为首的是一位约莫四十出头,留着齐胸长髯,鹰眼薄唇的枯瘦男子。身侧一男一女却都是俊美非常,看年龄也不过二十五六。长髯男子首先拱手作揖,笑道:“长陵公,多年不见,如今更有帝王气韵了!”
李易放下手书,拄着拐杖站起来,“普天之下,敢将大逆不道之话说得如此放纵的,也只有你钧策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