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芒山大典(1)
作者:
孤鸿雪 更新:2021-08-15 13:20 字数:6249
青州,四季山,渡明渊。
自从叶郎雪兵不血刃夺下神盟盟主之位的消息传开后,这里便已经访客如云,从早到晚竟无一刻停歇,这当是渡明渊开宗立派以来从未有过的风光场面,渡明渊上下长老弟子各个神采飞扬,谈吐中都多了几分豪气。
叶郎雪一行昨日就与众派在青州飞仙关分离,深夜归山,今日一早便沐浴净身换了一身绣着飞鹤逐云的华丽衣裳,正走在前往大殿的石阶上,身后数尺之地只跟着亲传弟子傅青画,其余长老弟子和消息灵通的来客都站在两旁,密密麻麻漫山遍野,石阶尽头的大殿正中站着七八个人,当首的是一位留着山羊胡子面容清瘦的庙堂之人,他鹰眼高鼻,风姿冷峻,正是内廷参事李度,其余数人都擎着杀神军独有的青龙黑曜旗,迎着山风鼓动。
“李大人!”
站上石场,叶郎雪拱手抱拳。
李度点点头,随即一个随扈从手捧的木盘中抽出一卷金绫玉轴递了过去,李度接过玉轴,扫视一圈漫山遍野的人群后,扬声道:“叶郎雪听封。”
叶郎雪立时单膝跪地,李度运足内力故意提高嗓门,高声道:“应天顺时,受兹明命,诏:古道神盟盟主叶郎雪,文武全才、忠勇无双,特敕封为武威大将军。”
合上卷轴,顺势递了过去,“恭喜叶盟主,叶将军,将军啊,颁布诏令,这本是大内司礼官的活儿,将军可懂得陛下特地命我来为将军颁布敕令的良苦用心?”
叶郎雪接过诏书,微凉的晨风中诏书炙热如火,他点点头,答道:“李大人替王监军多年,是陛下的口舌心腹,陛下是为了让在下的位置站得更高,坐得更稳。请李大人替在下回禀圣上,就说叶郎雪会为陛下管好江湖的刀剑,也会为陛下守护好偌大的江山,我会像我父亲一样,一生忠于陛下,忠于大周!”
李度满意地点点头,“镇、神、威、龙,威武将军乃是正一品的上将军,下官只是从二品,叶将军不必客气,将军的话,下官会一字不落的带回去。另外,下官起行时,陛下让下官特地从蜀郡益州旧地为将军带来了一些家乡的特产,并传给将军两句诏书之外的私话,陛下说——虎侯旧子,疏为亲厚,盼早日一见,以解思念旧人之愁。”
听到此处,叶郎雪顿时一揖到地,声音微颤,“郎雪如父,必不负陛下。”
李度满意地将躬身将他扶起,后退半步,叶郎雪转过身去,抬手将玉轴举过头顶,刹那间,渡明渊山呼海啸,喝声震天!
……
是谁的声音?
是谁在叫我?
白诺城一头血发,上身赤裸地盘坐在断裂地石碑上,原本圆润的石碑布满了密如蛛网般的剑痕。他紧闭双眼,不时摆着头,脑中还是断续的声音:
“白诺城,火,烧的我好疼!”
“冷么?西冥湖的水!”
“傻瓜,我的双腿还在碧怒江,你找到了吗?”
“你来,你来,我在碧怒江,等你!”
白诺城忽然睁开双眼,纵身跃起一头扎进湖中,湖水清澈,眼中却是血红。石碑之下,是越加壮大的石柱,再往下数丈,一条偌大的青色蛟龙盘柱而下,蛟龙龙口方向湖底咬去,那里安放着一口青石棺材,八条黑色的巨大铁链将石棺固定在湖底。石棺正上方,刻着几个字:朝歌妖妇,万世难赎!
蛟龙虽然死去多年,但威势赫赫凶光犹在。白诺城刚刚靠近石棺,脑中忽然好似千针炸裂,顿时痛彻全身,他猛烈地摇着头,再看石棺时,石棺竟然已经开启,一个红衣女子竟从石棺中坐了起来,她明眸皓齿,眼眉含笑,扬了扬捆在手腕的的铁链,好似嗔怒地说:“傻瓜,还不快帮我解开?!”
看她模样,竟然是柳琴溪,白诺城神魂具痴,扬手便挥出一剑,只听叮的一声,一根铁链瞬间被击飞,再次落下一条剑痕,却未断裂。白诺城瞳孔微缩,更加的血红,立时扬手再欲斩去,却被奇怪的一股劲力忽然拖出池底,顷刻间就回到了断裂的石台上。
白诺城用力摇了摇头,将手中的恒无剑放下,双目的血红慢慢散去,好似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吃力地问:“她是谁?湖底的那个人。”
李君璧看了看他身旁的剑,叹了一声,随即拖着密密麻麻的铁链坐在洞口,懒懒地说:“一位倾城佳人,一位祸国殃民的绝世妖妇,太祖为她痴迷,大周几乎因为她分崩瓦解,青邙山亦因她而建,她是整个陈氏皇族数百年都不愿提起的女人,对于陈氏皇族而言,她的名字比聂云煞还要禁忌,她就是南宫婉。”
“比聂云煞还要禁忌?区区内宫妇人,源自何故?”
“哼”,李君璧冷冷一笑,“此女绝非凡人,她不仅妖媚诡邪,更兼通巫神之术,她生前的诸多预言都已经成真,而她最后的预言是大周将延续六百年而终,有人会取而代之。虽然南宫婉最后丧命在这青邙山上,但是这个预言一直是陪伴陈氏皇族的噩梦,所以太宗才将皇陵建在此处,期望镇压。太宗之后,历代帝王都怕,都怕这个女人的存在会被世人知晓,更怕她的预言会公告天下,所以任何关于她的文册史书亲朋故人都焚尽斩绝,十剑士更是奉命代代守护此处,从未离开,也没有一位帝王可以驱使,你看,便是你的恒无剑,也要带你远离,她……是整个陈氏血脉的禁忌。当年陈煜之所以挑中我,也正是因为我无意中知道了这个秘密。”
“区区内宫妇人,竟成了帝王无能的替死鬼,真是可悲。待我将她的尸骸带出去,将她的预言公告天下。我倒要让世人看看,大周六百年而终,非是因她之故,而是因为我!”
说罢,白诺城将恒无剑远远甩开,再次扎进湖中。
……
叶郎雪先做盟主又封将军,短短数日时间,已经是武林之主、一品大员,渡明渊上下早已鼎沸如火,然而宴席未消,叶郎雪却早早地辞别众人,独自站在了云崖白海边。黄昏下,那里有一座老人的墓显得格外清冷,正是苏慕樵的坟冢。叶郎雪站在墓碑前,好像与人对视,久久不语。
傅青画转过石径花丛提着竹篮走来,一双如水的眸子楞楞地看着他,半眸痴情半眸怜惜,她小心翼翼的走近,对着苏慕樵的坟冢恭敬施礼,又把带来的祭品仔细放下,然后轻声问:“掌门,您现在即是江湖之主又是朝中新贵,咱们渡明渊访客如织可算是如日中天,不知您何故忧虑?”
叶郎雪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地说:“五天前,另一个一品大员、江湖名宿几乎被逼得丧命太白山,如今虽然侥幸脱身,但声名尽毁已成通缉要犯,同一天武林的泰山之望太白剑宗落得个封山自省。福兮祸之、刹那无常,不到最后谁也无法论定。弯弯,命季长老他们吩咐下去,渡明渊弟子近日严守门规戒律,无故不出山门,违令者严惩不贷。”
“遵命”
直到傅青画远去,叶郎雪才独自把她带来的纸铂焚尽,“师叔,想必这样的风光你也是不屑于见的,但这样的天下,弟子也是不愿意见的。自古以来,忠义难两全,要想换个天下,没有尸骨堆成山,血泪汇成海,终究是不成的。”
……
幽州,蓟城,夜月凉风,静谧无声。此时除了寥寥数人,无人敢靠近这座深处的院落,最不敢开口的事总是留给了李长陵身边的近臣——客行南。
月色下,李易一身白色素衣负手而立,他面色沉静,好似古井无波,不急不缓地吩咐,“再念一遍!”
“遵命”
可行南点点头,再次打开一封诏令,念了起来:
“周立六百年,今国运昌隆,民殷德厚。孤受命于天,近日又得文圣太宗先帝赐梦感召,决议于六月十七,率领宗亲藩王、文武百官,于芒山之巅,举行封禅祭天大典!”
李易将手中的鱼食尽数倒入池中,拍了拍手,问道:“先生以为,我是否该奉命赴会?”
客行南摇摇头,“主公自然去不得,如今仁宗刚刚拿下江湖,风头正劲,此时借机举行封禅大典,又诏各地守将藩王一同赴会,必然想要借此为白诺城正名,既然如此,恐怕这封禅大典上是难免不见血的。依属下之意,主公无需理会,依旧例遣人称病不去即可,只要我们安心养兵屯田,等天下有变,我们兵多粮足以逸待劳,自然可以坐享渔翁之利。”
李易淡笑着点点头,转头问:“南宫,你以为呢?”
这时,历南宫缓步从廊下走来,躬身答道:“属下以为,先生的计策确实上上之选,仁宗先得白诺城,又取江湖,也着实锋芒正盛。但……若是主公问我心意,属下只知道若有人向我示威,属下是绝不会退的。日前我随主公巡视风陵场,便听下面的将军们议论说袁公昭自率领西路军入驻关山平原后,不足半月,大小操演不下数十场,大有向我示威之意,根本不将我幽州军放在眼中,如若任此下去,将士们难免心中委屈生怨。属下是粗人,不及主公先生思虑周全,若有失言之处,请主公先生勿怪。”说罢,即向二人拱手施礼。
客行南拱手抱拳,李易大笑出声,“这是你的性子,何罪之有。”顿了顿,又吩咐道:“两位都先退下吧,我自有定夺。”
“遵命”
待两人退去,李易缓步穿过一座青石拱桥,往庭院更深处走去,直到一座假山下,才停下脚步坐在石凳上,夜色昏暗,树影婆娑。
“怎么会是他?”李易拧眉沉思良久,始终不得其解。
假山的阴影里,一个黑衣人单膝跪地,不敢搭话。
李易接着说:“所有的,所有有希望夺得盟主之位的宗门我们都有安排,可为什么最后却是他?”
这次黑衣人伏身更低,终于开口,“是属下无能,给了主公错误的计策,让主公处于如今的被动之地。属下没想到,一向不涉庙堂的叶朗雪竟会突然获得陈煜的支持,更没想到连一直宣称置身事外的大空寺和离忘川会当场食言而肥,也转向支持他,属下惭愧,至今仍未查明缘故。”
李易沉思片刻,叹道:“所谓虎父无犬子,或许正是此意吧,叶相南倒是生了个好儿子。”
黑衣人问:“此时太白被禁,昆仑也成骑墙之势,历南宫虽然拉来了暗影楼,但他们势单力孤,短期内难成气候,请主公示下,此时该如何应对?”
“解铃还须系铃人。”
“属下不解,请主公明示。”
李易缓缓走出几步,抬头看那夜空,薄薄的乌云后弯月压星河,他轻声吟唱:“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
庭院门外,夜风萧瑟,厉南宫回头看了看庭院里,许久仍不见动静,终于忍不住转头问道:“先生,主公每每犹疑不定,都会召询那人,不知他是何方神圣?先生见过没有?”
客行南笑着摇摇头,“未曾见过,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影子,他或许就是主公的影子,他能帮主公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东西。他的事,主公不说,我劝你也别问。”
厉南宫沉默片刻,点点头说:“有理。那芒山之行呢,先生以为,主公到底下定决心了没有?”
客行南沉思片刻答道:“其实芒山之行,并不能像你说的那么简单,只取决于主公的心意,而是取决的青州和关山平原的局势。”
“哦?怎么说?”
“以前郑怀苑依附主公,关山平原就是青州军和我们幽州军的内院,但是自从那个老狐狸听说仁宗收服了白诺城,立马就像换了一张脸,竟然大开关隘,放袁公昭的大军进入关山平原,甚至粮草都是他负责供应。所以,青州的转变就成了一个变数。当然还有另一个变数,就是叶郎雪,以前郑怀苑依附主公时,青州只有一个韩城可以说是我们的眼中钉,但是如今又多了一个叶郎雪,这也是个不小的变数。所以,主公去不去芒山,取决于能不能稳定青州,能不能震慑住袁公昭的贰拾万杀神军。”
厉南宫听的头大,苦笑着摇摇头说:“这……我可想不了那么多。我只管主公的安危,其他的先生去操心吧。”
正在此时,只听庭院内忽然传来琴音歌声,悠扬凄婉,“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哎,”客行南长叹一声,说:“看来,主公已经下定决心了。”
……
封禅祭天大典,乃是大周最神圣隆重的国礼,大周立国六百余年,也不过举行过三次,第一次是太祖立国,第二次是秀宗追太宗为文圣,第三次便是明宗平四乱之后祭天告祖、大赦天下,每一次封禅大典,必是有惊天动地的大事。所以不到短短十日,仁宗皇帝的诏令便已由各州郡下达至每个村落,乃至大典还没开始,谣言便已传遍天下,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隐秘谈资。
有人说,仁宗要借此为白诺城正名,让他入驻东宫,日后承继大统,以安定人心。
有人说,仁宗是想借此设下鸿门宴,将赴会的外地藩王和阳奉阴违的守将都一举枭首,永绝后患!
也有人说,仁宗刚刚借叶朗雪拿下江湖,是想震慑武林中人,甚至要将变革江湖,将古道神盟变成另一支杀神军。
……
“师父,他要在芒山举行封禅大典了。”
崇山峻岭之中,一条蜿蜒陡峭的狭窄山道挂在悬崖绝壁之中,在山道尽头,有一座小小的悬空道观,道观里一位穿着粗布麻衣面容清瘦的中年男人跪地而坐,手中捻着一枚白子久久没能落下。
他的对面,侧卧着一位须发皆白长眉长髯的耄耋老者,老者手执黑子,直到听见他声音才睁开好似困倦的眼睛,问:“什么?”
男子身子前倾,凑近又说了一遍,“仁宗要在芒山举行封禅大典了!”
“芒山大典?什么时候?”老人问。
“六月十七,还有不到半月了!”
“哦,”老人点点头,继而轻蔑一笑,略有些嘲讽地说:“哼哼,明宗后,不知多少帝王想在芒山封禅祭天,让自己留名青史,最后都因为群臣反对,没能成事,没想到他倒是不顾脸面,竟然要做先帝都不敢做的事,倒也合了他的品性,只是苦了前面那三位,竟然要与他齐名天下了。”
中年男人点点头,面色犹豫,似乎话到嘴边却欲言又止。还不到几息,只听叮的一声,老人捻在手中的黑子已经落在了地上,抬头一看,发现他已经双目微合,重新酣睡了去。
男人小心翼翼的起身,将布衾给他重新盖好,才蹑手蹑脚地缓缓退了出去,将房门合上。房门口,一个穿了身旧黄道袍身背黑鞘八面剑的消瘦男人不耐烦地问:“怎么样?”
男子摇摇头,叹道:“或许我们真的要在这里安享一生了。”
黄袍男子沉默半晌,最后长叹一声:“哎,我还以为上次老头让你师弟出去,是动了重新出山的打算,没想到封禅大典这样的举国大礼都搬不动他,看来此生无望了。”
消瘦男子站在廊下,看着山下远处的密林梯田、缕缕炊烟,苦笑道:“罢了,老人家争了大半辈子,估计也是不想动了,这把寿岁已是古今难得,就好好安享晚年吧。看现在的样子,也折腾不得了。”
“你呢?”
“我?”男子怪异得看着对方,笑道:“你不用打我的主意,我可没有解药,而且,我也不想折腾了,折腾来折腾去,都是为了他陈氏的天下,不值得,罢了。不如安心管好我那几亩田地,种些瓜菜让我爽快。”
“哼,你们一个个都是口是心非的主,若真是大彻大悟,给我解药还我逍遥自在,何须困我于此?”说罢,那黄袍男子冷哼一声纵身便跳下山崖,似野鹤闲云,乘风而去。
……
散花楼,最顶层,平素萧临晨不来的时候,这里是不必要封锁的,但是今日却被另一个人包了场子,略微显得清冷寂静。
“司大人今日好雅兴啊,竟然有空来我这散花楼看景!”杜隐缓步上楼,因为明面上同样效忠于周元弼,所以略显熟络一些。
司神雨却没回头,只是看着皇宫角楼的方向,问:“听说晨妃总是喜欢来这散花楼,故而好奇,想来看看这里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杜隐淡笑着说:“晨妃自海云边而来,是为异乡人,十四年前也是在此处她与胞兄萧山景分别,自此便成为了禁宫金雀,再不能返回故土,来此不过是为了一解思乡之苦。司大人是在长安府宅里长大的士族名门,想必难有这样的苦楚。”
“呵呵,是么?”司神雨回过头来,怪异地看着杜隐,问:“不日便是封禅大典,杜楼主是周大人身边的红人,不知是否会一同前往芒山?”
杜隐摇头苦笑:“惭愧,芒山之行何其庄重,区区在下还没有这样的身份。司大人呢?此次芒山大典,陛下格外看重,周大人和秦夜秦大人都已经忙碌了大半个月,想必新贵叶盟主也定是要率领各大宗门一同前往的,司大人便是不想与陛下相见,但是朋友之邀,恐怕还是要去的吧?”
“呵呵,去的,多少人一世都难得一见的封禅大典,自然是要去的;仁宗这把赌这么大,想必今年的大典一定是精彩绝伦的,你说呢?”司神雨笑得怪异。
杜隐淡心里明白,也笑着点点头,跟着也上前一步看着禁宫的方向。目光所及,不过伍里开外,层层叠叠的巨大宫殿高耸起伏竟如山峦,在黑云和黄昏下显得格外的厚重威严。
“霹”
忽然,一道巨大的闪电划过夜空,惊骇之声好似撕裂乾坤,瞬间暴雨倾盆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