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
作者:几微      更新:2021-02-09 10:56      字数:3652
  天微微明,寒凉空气里有冰裂似的声音,异常尖锐,像遥远战场,刀兵和嘶喊的余绪,模模糊糊却激烈不改地传到。
  “吵醒你?”江统见陆机半睁眼,将醒未醒样,拨亮灯问。
  “你一夜未眠?”
  “是几夜未眠,”江统收拾散乱的纸墨,很大声抱怨,“自接手照看你,就没好睡过。”
  “你昨夜没睡,可不是照看我,你半夜跑出去了,天明才回来的。 ”
  说得懵懵似呓语,却听得江统心里一紧。
  “非要寸步不离吗,这么娇气,”江统故作嫌恶,嫌得俯身盯上,“成都王没这样吩咐,估计我做到,也会被他生妒心,给轰出去。”
  陆机被盯着笑,笑得惨然,自己撑身起,翻身下榻:“应元你那般直性,居然拐弯抹角,乘我病来蒙我。”
  然后头也不回,闯似的往外走:“我是想娇气,无理取闹下,好让你知无不言了。”
  说的无理取闹,就是不管不顾往外走,谁也拦不住的架势。扶墙跌撞,仿佛被尖锐声牵引,纵使无能为力,也要亲自一探究竟地决然。
  江统情知拦不住,追两步后,抱臂站定,早有预料地等。果然见陆机被门槛一绊,四肢着地地趴了,啪嗒一声再走不了。
  “还娇气吗,无理取闹吗,”踱步去蹲人面前,好心伸手,“自作自受,何必?”
  陆机埋头羞愧,半晌嗯嗯声:“你不告我,我不起来。”
  “你爱起来不起来,转头受凉发昏,诸事不能,到时候别求我。”江统拍手两下站起。
  “转头我发昏,成都王又来事,你也别求我。”陆机脸贴地继续嗯嗯。
  江统算是见识了,说不过直接动手,把陆机掰过身,按压在肘臂,却发现他半边脸一片血红,狰狞可怖,顿时慌得心惊。而惊慌中,山脚的喧嚣叫喊,更清晰更刺耳地传来。
  陆机闭着眼笑:“嘴摔破了,你不告我实情,我就对卢志说你累我破相。”
  “不依不饶是吧,真是拿你奈何。”江统龇牙咧嘴地揽人回屋。
  ~~~~~~
  “我有准备,你要醒来,是不好敷衍你,”江统把人放榻上,扯过被子像捆似的压实,“但你不能心神不宁,更不能冲动行事。”
  陆机乖乖点头,无辜又茫然地。
  “昨日朝会,成都王启奏派内臣任职幽州、兖州,想升进的多,就纷纷争抢,还有,任职得派兵护送,分兵也是争得一塌糊涂。”
  说着叹气指窗外:“僚属多,争抢不休,搞得这么远都听到。”
  “应元你不待见这么做?”陆机淡淡回应。
  “操之过急,幽州、兖州,守刺史郡守位的,不少还领有强兵,尤其幽州王浚,引鲜卑战骑自卫,哪是派点兵就能去替他的。”
  江统作沉忧状,拿布巾沾水擦陆机脸,手下感触他反应。
  “是这样,可惜成都王不见我,你也难得见他,只能上书谏言了。”陆机意味深长一叹。
  叹完抓江统手:“不少领有强兵,他僚属还争着去,看来不怕死的蠢蛋也多,蠢到争着去送死?”
  “权欲熏心呗,”江统手略抖,擦出了一块,岔开话头,“倒没见你破相。”
  “快了,口鼻疼得很,像尝到有人要杀我,应元你继续说。”声如泣血。
  江统只好小心翼翼注视那眼神:“还有,陛下发难,言你是吴人,在朝攀附种种,是故意兴风作浪,搅乱朝局,你为的是葬送晋室,再复吴国。”
  “是么?”陆机呛笑。
  “那些被逼的公卿,就纷纷响应,高呼劝成都王杀你。”江统说紧要的。
  陆机笑得更风轻云淡:“外面的吵嚷,是不呼成都王不成,直接跑来杀我?”
  “暂不会跑上来,刘渊领着大军,牢守这里在。”
  江统抬袖擦冷汗,捏着布巾稍退了点,打量陆机的面不改色,用力打量,要看出点端倪来——可全然看不出,带残血的脸颊在微明里,越发冷静得狰狞。
  脸颊一直在笑:“但难免冲突吧,应元你跑出去几次,该是成都王无暇顾及,他们打了起来。”
  “是,听声音又在打,你能怎样,再摔到门槛,还是我背你出去让他们杀?”江统看不惯那冷静,几乎吼出声。
  “都不是,想你扶我写信,我劝服过刘渊,能劝服他不滥杀生事。”
  陆机细细声,终露了点怯弱,在吼声下怯怯地请求。江统只觉百感交集得出不了声,声咽在喉咙里,不相信陆机的理智处事。但在请求中抬案上榻,扶起人,坐他身后递上笔。
  一笔一划写得尚稳,江统就附耳问:“是真正要置你死地,几乎无人不恨你,无所谓吗?
  “无所谓,我受诋毁多了,还被应元你亲口骂过,也不差这一次。”
  陆机简短几句收笔,随口答,声更黯淡,随着半身渐委顿,只剩半闭的眼湿漉漉转动。江统了然,放人躺好,收拾纸笔起身,得止住自己前胸和上臂间,尚带余热的细颤。
  “我去去便回,”手按陆机心口,叮嘱句,“无所谓,你答应过的。”
  没应声,他等走到门槛,才听到背后恍恍惚惚的一叹,无气力地,凄清凄厉声音:
  “终于等到,好出乎意料了,延祖留下的,果然是直中要害的一击呢。”
  ~~~~~~
  没人在了,陆机偷溜出门,只敢站到门口。门槛黝黑粗厚、高高伫立,被绊倒过一次,槛外看去像深渊怒海,怕得不敢再移一步。
  山林一时岑寂,挺拔欣秀的柏树,在晨空中凛然闪光。顺山势的屋顶,也被化雪濡湿,犹如砚台似的现出了黑黢黢光亮。
  光亮刺眼,他手盖到眉头抬头看,头顶长长的屋檐,瓦楞还包裹积雪,白白的一道道,或是坚硬的瓦,才把积雪托成了屋顶形状——这些积存在阴郁里,孤寒里,迟迟不肯化的雪,斜倚在刻着“千秋万岁”的精致瓦当之上。
  “皓白如雪,落地凭物,洁因遇立,污随染成。”陆机对着喃喃念。
  念得咬牙愤然:“延祖,我对你这么讲过,你不信,但我信呢,满身污秽,你以为我会在意?”
  “你以为我会在意,便劝我逃,你敢送死,我怎会不如你?”
  眼前是幻象,如那天雪纷纷时与嵇绍对坐,嵇绍只是轻笑,笑而不答,陆机更气恼:
  “何况早就死过,残喘至今,也该死了,但不想死得无谓,你都那般惨烈,我怎会委委屈屈地死?”
  “不要,不要与我比。”才听到半空有回声,有手细致地擦上泪,冰冷滑腻,寒气顺着衣领,渐渐透进背脊。
  冷得清醒,陆机才发现是风。山风穿过白衣的每一经纬,就像一粒粒白霜渗进去,漫天的呼啸,都化成了周身深冷,终于使人抗不住地蜷缩起来。
  蜷缩如像那晚,赴邺途中,对司马颖说起魏武遗志,“雄心壮图,终于弱情哀志,可悲不?”——死志已定,果然如此,可悲至极了。
  无可抵挡地滑向悲哀命运,悲哀命运纠缠不去,明知已注定的,战火重重,尔虞我诈里注定的,可无可抵挡的死,为什么又无法忍受!
  陆机想不明白,就迎向冷风,觉得风要把他不屈的攀爬一遍又一遍推回,推回到原本死和悔恨的深渊里——
  黑冷得,大义和忧国的意志消失了,铁般锐利的结构死去,倦怠不知不觉间浸满了身体。
  但有热潮涌上,喉咙深处撑得刺疼,直到热乎乎的一股喷溅而出,飘起血的幻影,把眼前染成了一片赤红。
  ——是这般强力地,打破黑冷。
  ~~~~~~
  江统在台阶上就闻到血腥味,继续走,更是血腥扑鼻。
  他压下不适,心惊胆战地朝前看,门槛血腻腻,细细几条淋漓在黑漆上,滴到地面,成血红的一洼,然后一块一块,接连地,脚印似的铺展进屋里。
  连接不断的一溜血,糊在脚下,冻硬发白,如成碧色,使人几乎挪不出开步了。
  看到了喘/息,剧烈的起伏,陆机露出的一只手,被血染得彤红,如浸泡在积血里,敞开的前襟,也被血水濡湿,湿红地黏在细白的胸脯之侧。
  他如同被剖开胸腹了,那太医按在赤露的胸膛,深刺进尖细银针,用力捻按,但人喘/息太过,透不过气地起伏,银针就被拔出,再狠准刺进。肩头随着深刺而抖,不断耸起的肩头,看出使出了全身的力,尖利的运气声,就像被撕裂身体的悲叹。
  “他怎么了?”江统看不惯残忍的刺捻问。
  “咳血汹汹,短气不足,将窒息了,只能这么针引阳气。”太医喘口气道。
  江统站到榻的另一头,陆机咬破下唇,忍受痛苦的面容,已经一览无遗地呈现了。仰着头微睁眼,汗涔涔地看到出经脉细颤,江统知他再逃不过,手撑栏俯视上:
  “原来你是骗我,方才的不动声色,都是骗我。”
  “明明这么动容的?”俯视得更低,逼视上。
  “你刚说时,我来不及想到,然后想到时候,发觉,发觉自己真是无立锥地,这么广阔的天地,已无立锥之地了。”
  “你在想什么?”惊慌问。
  “与其被人喊杀,不如自己死,只要死了,就没有人为难了。”说着呲气,任刀尖埋进胸里,觉得疼痛像千钟万鼎的齐鸣,被剧烈地摇撼,有如痛恨生的摇撼。
  “你自尽吗?”
  “由不得我,稍不用力,就能如愿一死。”
  “你没有不用力,士衡,你没有不用力。”
  江统嘶喊,因为眼前像突然降下白幔,猛然间惨白一片,连血色也变淡白,陆机似他说的,无起伏地止息,紧绷,像被痛苦囚住,囚起他的铁棍和绳索,深勒进他身体。
  “你罪孽累累,一无是处,甘心这么死吗?”江统摇晃起人,便有针更急地扎进。
  他看到陆机慢慢睁眼,眼中无光了,像幼小动物的眼,单纯又无依无靠,无望地眨:
  “罪孽累累?”
  “那是人诋毁你,士衡你不是,你以国士之力,为天下计,朝局大乱不该甩你身上,你还在挽救,那般尽力了。洛阳县狱对我说的话,你忘了吗,你高远之志,都忘了吗”
  “可看不清……”
  “我看得清,成都王看到清,还有很多人看得清。”
  说得大吼,只见到陆机摇着头呕血,血铺上床榻,狼藉地血淋淋,但越来越亮的天色,让积血反射出辉耀的亮光。
  痛苦不堪的身体,就这样流露纯粹的热烈了,郁暗无比,又沉溺在光芒之中:
  “不想陷进罗网,死的一无是处,要死得其所的,怎么能这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