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霜
作者:木由不是柚      更新:2022-04-19 18:47      字数:4635
  晨光熹微, 化成微弱的光晕染上红墙,金瓦宫墙之内, 落落桂花树林间, 悠远悠长的琴声丝丝入耳,落于心泉,只余粼粼。
  放眼望去, 四角亭处, 有一小姑娘正抚琴盈盈,飞角倒挂, 于房檐上, 随着风铃的叮铃脆响, 两者交相辉映, 相得益彰。
  小姑娘衣着淡黄罗裙, 眉眼浮掠下, 尽显大家闺秀之气,不过豆蔻,便习得此音律, 是以琴谈会相邀, 定有一番作为。
  曲罢终了, 她略显疲意, 似乎有些不想练下去了, 这每天不是练剑就是弹琴......
  眼波流转间, 目光落到的地上黑圈圈的东西, 她先是提防地向四周看了几眼,确认无人后便随手捻来狗尾巴草,蹲下一看, 原是成群结队的蚂蚁在转圈圈, 看来不知是哪个侍女在这里打翻了甜汤,擦干净后还是黏糊糊的,这才引得周遭的蚂蚁纷纷而来。
  看到这一幕,心里觉着有趣,便用石桌上准备好的桂花糕放于地面,让他们赶着来吃,有些走得慢的,还能用狗尾巴草把他们送过去,不一会儿,这盈着桂花香的糕点被蚕食得一干二净,残渣不剩。
  小姑娘心下一喜,就干脆盘坐于地上,拿着狗尾巴草和他们玩起来。
  不多时,黄昏将至,小姑娘抬眸望去那一缕夕阳,心生不妙,完了......到了要像爹爹交功课的时间了......
  二话不说,小姑娘就抱着凤琴匆匆离开花林,微风徐徐,穿花而过,只余细碎黄花。
  四角亭内,蚂蚁仍未散去,转向地上的几块桂花糕而去,回神一看,石桌上的放着桂花糕的玉碟已经空了。
  小姑娘一路穿过层层宫墙,来到其父亲所在的议事偏殿,想来这个时候应该商量完宗务了。
  她稍稍探出个头,只见几个长老的背影立于堂上,在众多背影中,她依稀可见被围在中央的父亲,白鹿城的城主,一城至尊。
  抬眸望去,约莫三十而立的男子一身紫竹广袖华服,几近玄色称得他羸弱的病气萦绕在侧,更显苍白,如今眼窝微凹,眉眼微蹙,尽显忧愁疲惫之色。
  小姑娘眨了眨眼,感觉到这微妙压抑的气氛,好像在商量什么要紧的事。
  倏地,白条胡须的长老挥了挥手中的拂尘,微仰着头,多了几分高傲之色,徐徐道:“秦尊主,如今立善阁阁主之位悬空已久,不如由老夫的小徒......”
  “白生长老,这不太行吧!”他还未说完,话就被一旁的胡须大汉给阶段,手中紧握玄铁锤,目放精光,更显杀气,“你看看你的弟子,一个比一个金贵,怎么受得了立善阁的磨炼,自然是由我的......”
  “贪狼!你也想得太美了吧!你的弟子除了会靠蛮力,其余的灵力术法考核都是末位的,你也好意思来争这个位置......”
  一时间,几位长老就炸开了锅,互相为自家徒弟争夺这个香饽饽的阁主之位。
  小姑娘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尽显为难之色,没想到平日看起来挺和善的长老们在父亲议事时是这样的,思及此,眉眼垂下,似乎有些失落。
  堂上争吵的激烈,差点就此打起来,非要争个高下,幸亏被尊主及时阻止,耐心劝诱,互赔笑脸之下,众长老才稍微歇气,但对于调和的尊主大家似乎都不太待见,还是最后下了通牒,让他想出个两全的解决之法,才大摇大摆地拂袖离去。
  小姑娘见他们出来了,连忙躲到九龙红木柱后,以此挡住娇小的身躯,待他们离去,她本想进去看看父亲,却在门边看到身着劲装的贴身侍卫站于尊主身旁,略显忧虑。
  “尊主,这该如何是好,您这才刚当上尊主没多久,他们就觊觎着这悬空已久的阁主之位,这摆明了就是居心叵测,让您下台呢!”
  尊主揉着太阳穴,阖眼思虑,他自然也深知此理,可眼下并无对自己有利的合适人选。
  他膝下无子,只有两个女儿,夫人为生老幺早逝,庶子之身,走到今天实属不易。
  “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的......”尊主倚着靠背,扶额沉思,良久,抬眸瞬间眼泛精光,徐徐唤道,“霜儿......”
  “尊主三思啊!”侍卫一听便知他意欲何为,惊愕之余连忙劝说着,“您难不成要把小姐送去那样的地方!”
  站在门外的小姑娘顿时瞳孔微张,不敢相信如今听到的话,白鹿城向来讲究能者居之,名正言顺,若是让其子身份来,的确是顺理成章。
  意识到这点,她抱着琴的手忽然脱了力,轰隆一声,凤琴摔落,几乎瞬间,琴弦被震得寸断尽毁,滑落门窗。
  “谁!”
  一声怒喝,把小姑娘吓了一跳,顿时浑身僵住,讷讷地转身看向眼前的二人,轻声唤道:“爹爹......”
  一句颤声,他便知这孩子听到他们的对话,也知晓此事,随即垂眸而下,似乎在逃避,多有慌张。
  不料余光瞥到一抹衣裙,抬眸望去,小姑娘已跪在他的面前,神色凝重,似是下定了决心,其实仔细一看,眸光尽碎间,热泪浸着眼眶,双手也是微不可见地颤抖。
  奈何身为父亲的他并未察觉,仍停留在她下定决心的惊愕之中。
  “霜儿!”他唤了一声。
  小姑娘并未说话,只是抬手将玉簪取下,青丝散落,顺着外面的微风飘然若兮,她将玉簪紧握在手中,力道已是不知不觉间,未知痛地划破手掌,渗着鲜血,将它碾碎,随即她磕了个头,热泪滑落,几乎滚烫。
  尊主站起身来,一时间不知何种滋味涌上心头,刚想说什么,只听到女儿的一句低语。
  “父亲,我愿意的。”
  话音刚落,他指尖微不可见地颤抖几分,恍神地看着她跪在眼前,凝在眼底的精魂再次浴火焚烧,淬炼着他步步为营多年的宏图伟业。
  自那天起,世上再无秦无霜,有的,只是秦无双,世人皆唤其阁主,少主,还有一人,唤其为姐姐......
  “姐姐!”
  背后脆生生唤声让她一愣,神色微怔间,转身看向朝自己跑来的小姑娘,虚岁不过七就可弹得一手好琴,还在琴谈会上赢得颇多世家子弟赞赏,如今也是初见亭亭玉立,让人目光停驻。
  她以银冠束发,一身玄衣斗篷,宽大的衣袍将她娇小的身躯裹住,隐匿于黑夜中,毫无鲜活之气,旁人亦忌惮三分。
  小姑娘一把扑上去想要抱住她,但是她并未伸手,只是稍显无奈,耐心沉声道:“怜儿,唤错了,该唤哥哥。”
  小姑娘有些不满地嘟起嘴巴,小手握着她的拇指,摇晃晃地道:“姐姐就是姐姐,怎么会变哥哥呢!”
  “是啊......怎么会变成这样......”她喃喃说着,似乎在自问自答。
  小姑娘眨了眨眼,似乎有些奇怪她怎么自言自语起来,便一跳跳上了她身旁的台阶,正色道:“我知道你不想当哥哥的,其实我也可以保护你的,我可以不去弹琴,可以去练剑,可以学武功......”
  她听着的这小姑娘拍着胸脯说的满满壮志,不由得一笑,就她这出生就体弱的资质,还是适合放在锦绣花城中养大,养成个大家闺秀,一生顺遂便好,莫像她一样......
  末了,她拂开飘落在小姑娘肩上的桂花,轻声说道:“无妨,我愿意的。”
  熹微的日光散落,花影斑驳地撒落在地面,染上她的玄衣斗篷,凭生多了几番暖意,说来像如今这般晒太阳,已经好久没有了。
  倏地,余光瞥到几个黑影隐现,她心下了然,知道该去了,便转身将小姑娘抱到地上,蹲下与她平视道:“怜儿,我该走了。”
  说罢,她便起身而去,没有再多看小姑娘一眼,只余小姑娘远远看着她的背影而去。
  她一路杀来才坐上了阁主之位,巩固父亲的尊主之位,如今已是没回头路可走了。
  她施了换颜术,顺着白鹿城的地下密道来到立善阁,昏黄的灯火微微摇曳,周遭尽是滴滴答答的水滴声,多了几分阴暗潮湿,果然......她还是更适应这样的环境......
  今日接到消息,九龙谷新上任的谷主苏安林要来此处,想来也是为商议相关蛊铃交接事宜,思及此,来往同僚纷纷向她行阁主之礼,便下去忙了。
  随即一路弯弯绕绕来到其中一处地牢门口,神色平静地凝视着眼前的执魂,先前已用幻灵之术让她显形,如今上下打量着,看来应是不过及笄的女子,但衣服破破烂烂的被人撕毁,脖颈手臂依稀可见的青紫红痕交叠,尤其是大腿内侧,无一幸免。
  落到此处,她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饶是女子之身也知眼前魂生前遭遇了什么,目光逡巡间,落到她手腕处的飘花玉镯,沉思其中,随即沉声问道:“她叫什么名字?从何处来?”
  旁边的属下捧着记录册上前,小心应答道:“回阁主,此女子名叫柳韵,来自蜀中杏坛。”
  “柳韵......”她喃喃念着陌生的名字,眼眸多了几分旁人察觉不出的悸动,随即察觉到虚弱的她嘴巴微张,似在念着什么,她凑近一听,只能依稀模糊地听到几声轻语。
  “子清哥哥......”
  听此处,她也了然于心,抬手运灵幻化出一朵石楠灵花,光晕萦绕于她清澈的瞳水间,目光柔和。
  “柳韵,石楠会帮你的。”
  倏地,万千虚影交叠隐现,石楠灵花的花蕊中禁锢着石楠花精的本体,灵力萦绕散发着点点灵光,渐渐汇集而成凝成一片枫叶飘至的山野处,悠悠然地在空中打了个圈,在万千陵墓前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
  入秋之际,万千的枫叶山林中,远远望去,有一身着素衣女子在清扫这陵园台阶的落叶,落叶归土,化作尘泥,似乎一切已尘埃落定。
  “小霜!”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清亮的呼唤,抬眸一看,便见到何叔走来,虽是年过半百,但还是改不了爱喝酒的老毛病,腰间老是带这个酒葫芦,大胡子微翘,还沾染着些许酒渍。
  “何叔!”秦无霜唤了她一声,眸中平和,似是历经岁月的沉淀。
  “好了好了,不要再扫了,今日中秋节,我老婆子做了几道小菜,正想叫你去吃呢!”
  听到中秋节,她先是愣了一下,微不可见地垂眸看了眼脖颈,他时常穿着高领的衣裳,却难掩其中若隐若现的血痕,但仅此一瞬,她还是淡笑应承着。
  何叔说着又喝了一大口酒,看上去十分满足,随即忽然想到什么一拍脑门,从衣袖里掏着什么,大声道:“对了!瞧我这记性又差点忘记了,白谷主又送药来了。”
  说着,从衣袖里掏出一瓶白玉瓷瓶,交予她手上,秦无霜将瓷瓶握于手心,神色迟疑,这么多年白亦舒都会派人来送药,甚至还时常换上新药,多有成效可减轻十五月夜之痛。
  思及此,她的余光瞥到一个檀香木食盒。
  “这是!”
  “今年可不太一样,送东西来的可不止沈尊主派的人,还有一对年轻的男女。”
  “年轻的男女?”
  何叔将食盒递予她手上,用指腹饶有兴趣地摩挲着自己疼惜的胡子,乐呵呵地思索道:“他们一看就知道是一对,不过他们并未说自己是谁,我猜啊......”
  秦无霜将食盒盖打开,里面正装着一个酒瓶和......一堆月饼......
  稍稍一闻,浓郁的桂花香裹挟着酒香蔓延开来,沁人心脾间勾起家乡的味道,奈何真正令她在意的是那一堆月饼!
  各色各样应有尽有,辣椒馅、韭菜馅、菊花白菜馅,甚至还有竹炭粉做的外皮月饼......
  落到此处,秦无霜一愣,是她!她回来了!
  只此一瞬,她抬头望去,远远看到山坡之上恰有一抹红衣身影,不料触及目光的瞬间,眼前人便决然转身而去,只余一角衣决飘飞,不露声色。
  秦无霜不由得轻笑一声,浸润着苦涩,随即无奈地摇头看向这“黑暗料理”的月饼,她真是一点都没变,这仇,还是记着好......
  山坡之上,沈轻尘走向立于枫树下的季暮雨,神色平淡,看不出异样,但落在有心人眼里,可见她多多少少还是松了口气。
  “真的不见一面吗?”
  “见到了也不知该说什么,既然如此,还是不见好了。”
  沈轻尘淡淡说着,平和的话语皆是经由多年的沉淀累积,大梦三生,如今回想,仍觉着往事像是个梦,甚至有时分不清何为真何为假。
  季暮雨看出了她的心事,一把拉住她的手往出山的小道走去。
  “走吧!今日中秋,你哥和庈儿要从青城过来南庭,这家宴可把我哥忙坏了......”
  一说到这,沈轻尘没忍住笑意,紧握着他的手,感慨道:“没想到我们这上能主持修真大会,下能管制修真酒坊的季尊主居然会为一次家宴担忧焦虑!”
  “你可别说你不知道因为什么?”季暮雨的缕着她鬓间的碎发,有意试探问着。
  “我的确不知道!”
  沈轻尘一字一顿地说着,知道他明知故问,她也就明知不答,奈何这两人都心知肚明,这顿家宴后,两人的事也算是定下来了。
  明年南庭木棉花开时节,一定是个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