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
作者:
木由不是柚 更新:2022-04-19 18:47 字数:4957
出了怀玉镇已是日暮时分, 他转身回望怀玉镇的白玉牌坊,历经三十多年已有些残破之象, 奈何并无人在意, 只是不知下一次又会改什么名字。
思虑之下,他来到碧峰镇,传了灵鸽回去, 让季月白无需挂念, 这一路御剑而至,到达之时已是夜幕繁星, 稀稀落落地挂在天边, 唯有一颗较亮的星落肆无忌惮地与月争辉, 似乎在指引照亮着前方的路。
他走着走着, 穿过汹涌的人潮, 凭着记忆来到青石桥上, 多是蜀中的习惯,无论时节何为,一到晚上都会有人在青河上放花灯, 星星点点萦绕回荡在波澜凛冽的河面上, 摇摇晃晃的顺着水流而去。
季暮雨坐在桥面上, 面色平静地凝视着这番河灯夜景。
忽地, 他唤了一声:“白若, 跟了那么久该出来了吧!”
说罢, 沉寂了一会儿, 随即余光瞥到一抹虚影闪现,还未反应过来此人已经坐于季暮雨身旁,皎皎身姿, 风姿仍如当年, 只是历经铅华,面上多了几分荒寂和愁绪。
季暮雨自上而下打量着白亦舒,一身粗布麻衣也难掩其风华,只是碎发飘零间依稀看出眼眸里的血丝,可见这几日他并无睡好,但这也不妨碍他手里拿着白玉酒壶,这似乎成了他唯一那点慰藉。
只是令他在意的则是白亦舒面颊上的淤青,好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几日都未见消解。
落到此处,他似乎回想到了什么,冷声道:“这一拳看来我还打得不够重,这淤青都快消掉了。”
白亦舒忍不住苦笑一声,抬手仰头喝了一大口酒,酒香悄悄弥漫在空中,醺醉二人的思绪。
“还好,那种情况下也多亏你手下留情只是给我来了一拳,若是用惜华......”白亦舒说着说着,看向季暮雨脖颈的纱布,思虑深重,但还是沉声道,“惜华到底是灵剑,这伤口一辈子都没办法愈合。”
“不就是掉块肉吗......不像......”说到此处,季暮雨怔了怔,眸光微闪。
不像她,连块尸骨都没有留下。
白亦舒看出了他欲言又止说的是所为何事,指腹摩挲着温润的白玉瓶,寒凉入心,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如今碧峰镇的繁华如往,倒是让他有些错愕,还以为回到了三人初识的场景。
也是在这个地方......
良久,季暮雨沉声道:“白若......瞒了我们这么久,一路上把我们耍得团团转,还真是不容易啊!”
说罢,望向天上的明月,语气不平不淡,不悲不喜。
就和当时在南庭试探白亦舒一般,他说的不错,他不是敌人,但也不是朋友。
听至此,白亦舒一怔,身形微晃,但回过神来,低声道:“她也和你说过一样的话......”
落至耳畔,季暮雨顿时一愣,但也不显于色。
白亦舒说罢,又喝了一口酒,奈何全无以往的品酒鉴香之意,倒是多了几分苦涩,只是若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也照样会这样选择。
从很久以前他就发现,沈轻尘和季暮雨其实都是一样的人,同样厌恶欺瞒和背叛......
思及此,未等他反应过来,季暮雨一跃到了桥下,背对着他,说道:“我知道我哥将沈公子交由你来照料,也知道你能救治好他,所以......一切便拜托了。”
这几日白亦舒几乎要被白鹿城残留的卷宗活埋,试图从中找到救治之法,九龙谷也送来很多先祖遗留下的药典卷宗,但想要破解这千年古法,终究是个未知数。
说罢,还未等白亦舒回应,他便头也不回地朝青河尽头走去。
风过林梢,吹起他们的衣角,于这繁华嘈杂之处,二人风流云散,分道扬镳。
季暮雨顺着青河的溪流源头而去,嘈杂声渐隐,归于沉寂,只余这荒郊时不时发出的乌鸦声,皎洁的星落似有似无地散着亮光,夜风而过,裹挟着水汽而来,暂缓脖颈的伤痛。
腰间装着棉儿的乾坤袋微微闪烁着灵光,越是靠近源头,似乎多了几分激动,不停地晃着。
刚刚和白亦舒说话时就注意到了棉儿的异动,想来它是察觉到了什么,有意指引他。
只是季暮雨不知的是,这背后真正指引他之人,实则另有其人。
顺着滴滴答答的水流声,季暮雨看到尽头是一座青石墙,凌乱的符文和石块堆砌似乎另有玄机,周围的气氛也变得诡异起来。
季暮雨不由得微蹙着眉头,多了几分警惕,看向四周。
不料,刚行一步,似乎触动了某种机关,几乎一瞬,周遭荒郊密林渐散,放眼望去,尽是星空满布,十二星宿几近触手可得,盈盈散着光辉。
“这是......”
话音刚落,余光瞥到红光刺入眼眸,红烟滚滚中一个人形渐隐渐显,待烟雾散去,现于眼前的,竟是一穿着乞丐装,手持骷髅手杖的......小老头......
季暮雨一惊,忍不住后退几步,虽感觉不到杀气,但还是觉得诡异萦绕。
“你是......”季暮雨虽然有几分料想到了,但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鬼王轻咳了几声,上下打量着季暮雨,以他的阅历和见地,可看穿人心。
这小家伙怎么比我鬼界里的鬼还像鬼,说是黑白无常也不为过,说不定全靠这心里仅有的那么点执念活着咯......
思及此,随即摇头轻叹,少了几分平日的鲜活,就连白胡须也跟着耷拉下来。
一开始他并没有回答,只是轻轻以手杖敲了敲地面,顺着灵光手中隐现一封信于掌心中,交予季暮雨。
“小子,我是谁恐怕你也猜中七八分了,但这都不重要,受人之托,她说过待事成之后,将此信交予你......”面上虽然很不情愿,但终归身体是诚实的,但一边说着还一边忍不住嘀咕起来,“真是的,自己不敢面对就写信,现在倒好,一走了之,留我来对付这小子......”
季暮雨并没有听到后语,接过信,定晴一看,顿时瞪大了眼睛。
“季暄亲启”四字触目皆是,清隽秀丽的字体越于其上,笔锋回转皆是不容置喙的决绝,与以往更甚,只是仔细一看,有些墨迹晕染开来,多了几分褶皱。
“这不会是......”
季暮雨下意识地开口相问,奈何抬眼一看,鬼王指尖捻转灵力于手杖上,轻点于他的额间,随即化作红烟而散,周遭的满布星空瞬间化为虚无,回过神来,满眼尽是刚刚的荒郊密林,青河源头。
垂眸一看,手中仍紧攥着信封,未及细想下,季暮雨拆开信封来看,摊开竹纸,微弱的月辉渡在竹纸的金粉上,多了几分熠熠生辉,奈何他并未注意,落入眼眸的,尽是故人之字。
“季暄亲鉴,吾知汝常念令堂,故托鬼王问令堂转世之事,前世善习岐轩之术,平生医人疾苦,功德无量,遂于二十年前投生于海西仙游,为东林巷林员外之女,家中人皆宠其为掌上明珠,及笄之年嫁于少于其长之药商之子萧氏,育有一子,夫妻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今生定能顺遂,平安康乐,切记,不可扰其今生之事,恐致不测,远而观之即愈,勿念,沈晗谨启。”
字字珠玑,刺入眼眸,竹纸在夜风中微不可见地颤抖着,季暮雨讷讷地在竹纸上来回观望,似要将其看穿一个洞。
倏地,脑海中突然快速闪过几个渐隐渐弱的过往画面,落入耳畔的皆是陌生又熟悉的故人之音,甚至有些是他儿时经历过的,只是当时太小就忘了。
“木师妹当时是我派修习木灵系法中灵流最为强悍之人,年事已高的长老又不适合,所以木师妹就自愿舍去一半灵流保住小女。”
“怀天哥哥,这位夫人已是临盆之际,可她先前已积劳成疾,现下恐怕无力再生子,为今之计,只得先以灵流护其心脉。”
“阿暄,如今娘亲陪你长大的这些日子都是贵人相赠,与上天搏来的,奈何娘亲却不知贵人为谁,听邻居说他们都是出自名门的修士,好生般配,不知道你以后会喜欢怎样的姑娘......”
“阿暄,以后若是娘亲走了,没法照顾你了,一定要去南庭山,找季浦深,无论如何,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还有,一定要找到当年救我们母子的两位贵人,报恩莫记仇,佛祖会保佑你的......”
“孩子,你再哭也没有用,你母亲心脉受损,早已断了气,看这残余的灵流,估计只有青城山的木青华才有这样强劲的木系灵流”
“施主,一个人的出生,总是会承载着期许,而你,自然也与他人不同,将来,定能如你所愿。”
......
怀玉大师的崆峒之声幽幽回荡在他的脑海里,话音刚落,仅是须臾间,一切画面碎得淋漓尽致,肆无忌惮地涌现心头,交织缠绕,久久不能平息。
原来......一直是他错了......他与沈轻尘从那时就开始......
指尖微颤间,信封中滑落一张片纸,在空中打了个旋落于草地上,任夜风吹拂也纹丝不动,夹于从草间。
“吾与君间,终究是有缘无分。”
字字刺入眼眸,饶不过他。
山河岁月空惆怅,今生今世已惘然。
在他未察觉之处,密林飘来的绿叶中,夹杂着一片金灿灿的金叶,顺着叶脉隐隐散发着金光,勾勒出美妙的弧线,奈何在这寂寥之中,无人观赏,只好随风飘去,飘到海西仙游,已是过去多时。
凛凛熹微之下,仙游主街热闹繁华,来往路人络绎不绝,但似乎都匆匆往一处前去。
微风浮掠下,季暮雨的青丝飘零扬起,连带着腰间的香囊也晃动着,仔细一看,月白色的锦囊的柔滑细腻,槐花图案落于其上虽然针脚凌乱,但也看出初学者用心之处。
季暮雨随着涌动的人群来到拐角巷的一处店铺,红布过于牌匾之上,门前有舞狮舞龙庆贺,一位约莫二十五六的男子在发红包给门前的镇民,纷纷表示祝贺同喜,男子举止间温润儒雅又不失落落大方,看与镇民的健谈,想来是土生土长的仙游人。
季暮雨往里探了探头,浓浓的药草味扑面而来,看来新开的是家药铺,未及细想之下,他有些不习惯如此热闹之地,便默默从人群中退开了,不料刚转身只见一小孩迎面撞来,吓得他赶紧扶好这半大不点的小孩。
小孩回过神来,雪团子多了几抹殷红,糯糯说道:“对不起,这位哥哥......”
“没......”他刚想说些什么,只听的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唤,声音清越,但多了几分着急。
“阿煊!”
话音刚落,他扶着手小孩的手一怔,眼眸中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抬眸而去,只见身着一袭素青长锦衣的女子从人群中匆匆而来,盘发而上,青玉步摇点缀其中,随着步伐簌簌而动,多了几分温婉端庄。
仅是须臾,脑海里的模糊的人影渐渐清晰,已故之人的音容笑貌慢慢重新浮现于脑海中,勾起他的回忆。
“娘亲!”
小孩大呼一声,兴冲冲地跑过去一把抱住女子的腿。
“你又乱跑不乖,还撞到了人......”虽然话语间多了几分苛责,但仍是温声细语,令人如沐春风,随即只好无奈起身,不料对上眼前人的目光,多了几分迟疑。
“公子......”
在未及之处,树影斑驳下,他的眼眶微微泛红,但好在声势嘈杂倒掩饰其中,周遭人并未察觉。
“无碍。”季暮雨沉声应着,但不知为何,又多了几分无措,讷讷地看着眼前之人,在他未发现之处,嗓音沙哑难解。
女子并未在意,奈何似乎习惯使然,她上下打量着季暮雨,有些忧虑,淡声道:“公子,看你这面色苍白,大热天冒着虚汗,气微声低,可见是虚寒之症,可有夜不能寐之苦,公子可否进药铺容我为你诊脉一番......”
“不用!”季暮雨似乎有些被吓到了,下意识地拒绝,可回过神来,转头看向这开张在即的药铺,微惊道,“这是......”
“听公子口音应是广府人吧!这是我家官人新开的医馆兼药铺,而我便是坐堂医.....”
季暮雨听着她的耐心解释劝说,心下迟疑,原来他便是......看起来,终归是比那位更像是值得可托付之人,如今......也算是了却一桩心愿了。
“没事的,只是今日来到仙游,路上有些奔波劳累,休息几日便好。”
“海西离广府甚远,公子来此处是为了何事而来?”
“寻人。”
“投亲吗?可否告知姓名,说不定我认识。”
“不用了!已经......已经找到了......”季暮雨喃喃说着,神色悲悯,也一直记着不可干涉之劝告,说罢,未等女子反应便匆匆道别而去,渐隐在人群中。
女子微张着口的停留在原地,眼见着他逐渐消失的背影,不免心生异样。
“娘亲,这位哥哥怎么了吗?您好像很是在意!”
女子淡笑置之,微弯着身子刮了刮小孩的鼻子,说道:“我只是觉得这位公子挺面善的,而且你们两的眼睛还挺像的,说不定我家阿煊长大后会像这位公子一样英俊潇洒......”
“哪有!我肯定这位大哥哥还好看。”小孩似乎对外貌一事又有自己的几分执着,鼓起嘴来,像个包子。
“好啦好啦!快去找爹爹吧!你不是最喜欢去看舞龙舞狮吗?”女子一边说着,起身拉着他朝主街的人群而去。
奈何未走几步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人群尽处,似乎想要捕捉那抹的月白衣角,不知为何,一直萦绕在心头,久久不能散去。
只是于他们未察觉之时,不远处孑然立着一个身影,远远地注视着他们,随即垂眸而下,纵使再不舍得,还是收回了目光,以指腹轻抚着腰间香囊的花纹,这似乎已成了他的一个习惯。
伴随着噼里啪啦地爆竹声,来往的镇民纷纷前去道贺,欢声笑语之处,繁华尽头,一片金光四溢的灵叶摇曳飘动,飘雨潮涌的人群,飘飘然掠过季暮雨身后,不甚停留,又飘向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