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
作者:
木由不是柚 更新:2022-04-19 18:46 字数:4894
十二年后, 幽境小镇。
冬日的清晨,晨光熹微, 冰雪消融, 渐渐融化成雪水,顺着枯枝滴落到地上,滴滴答答, 晕染成墨花。
繁华街市, 人声喧闹,街边正有官府的人撒盐扫雪, 来往的行人穿着斗篷, 将手揣在兜里, 低头匆匆而过, 不断从口中哈着白气, 可见还是有些冷。
“快点!快点!爷爷要讲故事啦!”
忽地, 伴随着一阵嬉闹的童声,几个穿着棉袄夹子的孩童叮咛咚咙地跑过,手持红风车, 哗啦哗啦, 一扫而过。
老树之下, 砰的一声, 惊堂木一拍, 落于案桌之上, 一段评书讲完了。
“爷爷!快说说后来呢!后来沈轻尘怎么了?
“她真的死了吗?听说修真之人他们不是很厉害的吗?不是应该能重生吗?”
“那季宗师呢?他真的没有做尊主吗?我听说广府南庭四季常青, 与我们这里漫天白雪可不一样!”
孩童纷纷围在案桌前,圆不隆冬的眼睛闪烁着眸光,微张着口, 差点要问出十万个为什么。
一满条白胡须的老者微微叹了口气, 抿了口茶,手中折扇一挥,沉声道:“唉......魂灵消散恐怕再无转生之机......至于季宗师嘛?只听说他云游四方,行踪不定,说不定,是在寻着故人吧!”
“啊......”听到这一回答,孩子的眸光暗淡几分,瘪了瘪嘴,脑袋瞬间耷拉下来,看起来尽显失望。
末了,一小孩抹着泪,嗫嚅道:“还是苏空青和白亦舒的故事好点。”
说罢,一同坐在茶摊喝茶的大叔点头说道:“他们二人现在可是修真药宗双壁,编纂普适医书,将岐黄之术的普世修真,还时常办讲学,发放药草,也多亏他们,我们普通人也能学点医术,不至于事事都找大夫。”
坐于对面的修士听闻忍不住侃侃而谈:“我听说白谷主还新创立一个剑宗学堂,传授的可是许怀天研制的剑法,有机会,定要去游历学习一番。”
奈何站在茶摊煮茶的老妇不懂年轻人的雄心壮志,直抹泪,忍不住感慨:“我还是心疼秦无双这孩子,你们说好好的一个女娃娃他爹是做什么孽啊非要她当男娃娃。”
一扎着双条髻的女孩子也咬牙跟着附和:“对呀!坏人!害得她现在去守陵园!可恶!”
当年之事,如今都能变成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话,赢得看客的一朝喝彩,两行清泪,三声感慨。
忽地,清风一过,孩子手中的红风车呼啦呼啦地吹着,伴随着玉石相撞的钢音,发出叮铃脆响之声,不远处,隐隐约约看到穿着红衣斗篷的身影走来。
看上去,似是不到二十的年轻女子,眉眼稍弯,平生多了几分笑意,奈何仔细一看,眉眼掩映的,皆是恻隐的英气和凌厉,不容置疑。
身旁还跟着穿着月白斗篷的男子,身形高挑,清隽温和,眼波流转间,目光落在身旁之人,从未挪开,只是引人在意的是他脖颈处白布缠绕,血色渐隐。
沈轻尘咬了口冰糖葫芦,随即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呲牙咧嘴起来,嘟囔道:“师父!我们这的冰糖葫芦还是不如你给我带的南庭雪晶糖葫芦好吃,怪酸的。”
季暮雨扑哧一笑,不忘数落道:“每次我给你带南庭的小吃你就喜欢得不得了,但每次我做广府菜式的鱼你都各种理由不想吃,帮你挑了刺也不吃。”
沈轻尘轻咳几声,吐了吐舌头,早知道就不说了,想着赶紧跳过这个话题,就拉着他往街市上走,说道:“师父!快走啦!你说过的,今天是我十八岁生辰,不用做功课,还能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季暮雨被她拉着走,在身后无奈嘱咐着,“好了好了,慢点!地上雪滑......那么大个人还风风火火的......”
虽是这么说着,季暮雨还是由着她去,跟着她涌进满是人潮汹涌的街市,不一会儿,沈轻尘拉着他在街市各个小摊来回撺掇,一般她这个年纪的姑娘都喜欢买些金银首饰什么的,奈何她偏偏选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可伸缩的小刀、不知哪来的各路闲书、从边塞传来的奇怪面具......
几乎应有尽有。
季暮雨稍显无奈,这些玩意以前他是绝对不允许的,尤其是那些闲书,偏偏今日特殊,不过此次回去沈家父母说不定又得吓到头疼......
不过一炷香时间,他们从街头逛到街尾,季暮雨手上的包裹几乎是一摞子高,他不由得长舒一气,不料走到街尾时,余光瞥到的一抹熟悉的身影。
季暮雨一怔,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来者一身玄色裘衣,绒毛围在脖颈,面如昆玉,眉目沉霜,狭长的眉眼多了几分妖娆微红,奈何此人周身的气质浑然天成,多了几分成熟。
沈轻尘先是认出来者,眼泛金光,直接冲过去扑进怀里,“明哥哥!”
“诶哟喂!”季月白一把抱住沈轻尘,可谓是抱得满怀,朗笑道,“来看看我的小轻尘,都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啦!”
季暮雨有些意外,走近问道:“哥你怎么来了?”
按理说现在南庭山应该准备的年末的祭祀盛典,应该忙得不可开交的才对。
季月白的目光一落到季暮雨身上,脸色比翻书变得还快,于这漫天雪地中甩着折扇,打着喷嚏,别过脸去,阴阳怪气地说道:“我们季宗师可是大忙人,连我这亲哥哥都见不到面,我也只好忙完南庭山的事务亲自来一趟咯!但我跟你说啊!这次最主要的还是因为我们小轻尘,跟你可没什么关系啊!”
季暮雨故作头疼的样子,“轻尘,你这面子可是比师父要大!”
沈轻尘眉眼一挑,左右看看他们两兄弟,莫名其妙地熟悉感油然而生,似乎他们以前也是这样相处的,......
奈何季月白听到这师父二字,还是稍显迟疑,举着折扇的手也顿住了,眸光暗淡几分,看向他们二人,似乎有话要说。
沈家庭院内。
沈轻尘正和棉儿在庭院嬉笑玩闹,惹得庭院的梅花树都忍不出颤抖几分,簌簌而落。
季月白坐在凉亭内,搓着手哈气,顺势拢了拢衣襟处的斗篷,到底是广府人受不了北方的严寒。
季暮雨早已习惯,正在香竹风炉中煮茶,手势娴熟,不一会儿庭院内的梅花飘香中夹杂着几缕清茶香,随即他将热茶递给季月白,好让他暖暖手。
“哥,爹身体还好吗?”
季月白将热茶一饮而尽,叹道:“挺好的,没了宗务烦忧,自然轻松许多。”
说罢,他抬眸而去,目光落在不远处在树下和棉儿玩雪的沈轻尘,似是迟疑,但关于此事他一早就想问了,随即沉声道:“阿暄,你和轻尘以后就这样了吗?”
季暮雨神色淡漠,抿了口茶,淡淡说道:“否则还能怎样?”
季月白看出他这弟弟的落寞,忍不住急声道:“弟弟!你糊涂啊!当时就不该答应她的拜师,你们两个之间横着这师徒之谊,以后还怎么......”
“她不记得了。”季暮雨的指腹摩挲着杯沿,眸光微闪,思绪混乱,最后长叹道,“今世只要陪在她身边,无论什么身份,我认了。”
他们二人成师徒,还是沈轻尘的主意。
当年季暮雨得到消息来到幽境小镇寻她时,顽皮的沈轻尘正爬着白雪覆盖的房顶,想要救一只在房檐边上不敢下来的小野猫,不料脚下一滑,摔下房檐,正好被他一跃救下。
仅是相救的一瞬,这熟悉的面容落入他的眼眸,和当时在南庭江尽头救他,在竹屋变回小孩模样的她是一样的,目光触及的瞬间,不由得心为之一颤。
奈何沈轻尘当时只觉着眼前的这位修士厉害得很,还会飞,就二话不说地想要拜师。
“大哥哥!你好厉害啊!我能拜你为师吗?”沈轻尘软糯的童声响起,小手攥着他的衣裳,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他,满是期待。
师父......季暮雨一愣,这倒是让他没有想过的......
如今十多年过去了,早已成了一种习惯。
“师父!”一声清越唤回他混乱的思绪,沈轻尘正玩得满头大汗跑回来。
季暮雨连忙给她递了杯热茶,拿出海棠手帕替她擦拭着额间的汗,围好斗篷。
“这么冷的天气,可别感冒了。”
沈轻尘将茶一饮而尽,注意到对坐无人,问道:“明哥哥去了哪里?”
“他耐不住性子,又跑出去找酒喝了。”季暮雨回应着,目光落在沈轻尘手里的木匣子,“这是......”
“哦!这个!”沈轻尘将木匣打开,里头锦盒是一支金珠步摇,“西家巷朱员外的公子给我的,说是我的生辰礼物。”
这朱公子和沈轻尘自小上同一学堂,多年的生辰节日也不忘备份礼物和沈家来往,也算是左右逢源之人。
听到是他,季暮雨应了一声,没再说话,只是手握茶杯的力道加重了几分,倒是沈轻尘有点烦忧,唤了丫头过来,拜托她将木匣放到库房里去。
“怎么放到库房,不喜欢吗?”
沈轻尘无奈地笑了声,“其实他送我的东西都挺花里胡哨的,着实不太适合我,但毕竟是人家的一番心意,只好收下,放到库房编册,以后说不定会用到。”
说罢,习惯性地捋了捋头发,马尾系着的两段翡翠玉发出叮咛脆响。
听及此,季暮雨没忍住笑意,目光落到她身后的翡翠玉,虽有破裂之象,但多年前修好交予她的,如今倒是一直珍惜用着,不过准确来说,是物归原主罢了!
一边说着,沈轻尘拉着他来到梅花树下烤火,他也忍不住问道:“今年想要师父送什么生辰礼物?”
“师父不是已经送了我很多了嘛?而且每年阿爹阿娘都会替我办生辰宴,还有师父陪着,我就觉得已经很高兴了。”说罢,还扬了扬手中的五彩绳。
沈家父母老来得女,可谓是掌上明珠,捧在心尖上的宝贝,多年来都宠着,调皮的时候也无可奈何,只得交予季暮雨管教。
沈轻尘与季暮雨对坐在石墩上,围着篝火,篝火时不时地迸溅出刺裂声,莹莹火光倒映在瞳水里,多有温度。
思及此,沈轻尘抬眸看向他,心中生疑,不愧是修真之人,十多年前拜师是长这样,十多年后还是长这样,不会一百年后还是长这样吧......
“怎么了?为何看我?”季暮雨注意到她的目光。
沈轻尘吓得轻咳了几声,火光掩饰了她脸庞的微红,连声道,“没什么!师父,我阿爹说我二十岁就能和你出去游历一番,你可还记得?到时候我想先去南庭看看,怎么样?”
季暮雨微怔,拨弄着柴火,调侃道:“胡闹,不嫁人啊?”
“嫁人没什么意思,我觉得和师父在一起倒是挺有意思的。”
忽地,他悬空的手顿住,不过只是须臾,并未察觉其中意味,只是继续拨弄着柴火,沉声应着,眸光微闪,火光在光影间萦绕,掩映着他的面容。
沈轻尘摆弄着树上掉下来的的梅花,忽然想到了什么,说道:“师父,你给我唱首南庭的生辰歌如何,我在书上看到的,是用广府话唱出来的。”
季暮雨放下树枝,拍了拍手掌,连声应道:“好!好!好!今日我的小寿星有什么要求都满足你......”
说罢,沉思了一会儿,这唱生辰歌这事还是有点难为他的,他只在小时候听过母亲和季月白给她唱过,还有......
思及此,他还是硬着头皮上了,打着拍子,沉声道:“恭祝你福寿与天齐
庆贺你生辰快乐,年年都有今日,岁岁都有今朝恭喜你,恭喜你,祝福你生日有好事来,盼望你得鸿运......”
倏地,沈轻尘抬眸一怔,笑容渐失,手上的梅花忽然从指间划过,温厚细腻的嗓音悠悠回荡在庭院内,白雪皑皑,覆于红墙青瓦之上,轻扬着梅花旖旎的香味。
棉儿在房檐下裹着身子睡着了,刚刚玩得太累,只是无人得知,在庭院的一处角落,飘扬着一片金色的灵叶,隐隐发着金光,伴随着歌声的蔓延,灵叶被悄悄焚烧殆尽,灰烬散落于空中。
一时间,两重声音交叠于此,往事如铁马冰河踏平心墙般袭来,山河欲摧之势,顿时耳畔微鸣,脑海幻影重现。
多年前的南庭竹屋内,早春依旧,春雨初歇,氤氲着芬芳的泥土香。
因长生树之事,变回孩童模样的沈轻尘匆匆从村里跑回竹屋,看样子好像有点兴奋,看到季暮雨恰好在做饭,兴冲冲地跑过去吓他一跳。
“季暄,我记得今日是你生辰。”
“嗯......怎么了?”
“快点过来坐下,我去跟村里小孩学了你们广府的生辰歌,我唱给你听,你可不要笑话我,我学了很久的!”
“你......好!不笑话你,我听着!”
“咳咳咳......一二三......恭祝你福寿与天齐,庆贺你生辰快乐,年年都有今日,岁岁都有今朝恭喜你,恭喜你,祝福你生日有好事来,盼望你得鸿运......”
回忆和眼前之景交叠重现,皆萦绕在沈轻尘的瞳水里,眼眶文红,眸光闪烁间,泪水从眼眶滑过,不争气地落下,滴落在雪地上,染成墨花。
季暮雨并未注意,只是低低地看着篝火,耐心唱着,最后一曲罢了,抬眸对上沈轻尘的目光,顿时愣住了。
“轻......轻尘......”
沈轻尘的喉头微动,许久,只得颤声道:“季暄......你这个笨蛋!”
话音刚落,季暮雨一怔,指尖微颤,篝火迸溅出刺裂的小火星,融到雪堆里。
二人就这样对目而视,很久很久,谁都没有开口。
忽地,覆在梅花枝上的雪不堪重负,簌簌而落,落于火堆之上,散发着袅袅余烟,尽是梅花香和淡淡的焦味。
风一吹,发带飘扬,钢音四起,清越之音敲打着二人心泉,泛起涟漪,久久不能平复。
这个冬天,好像又不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