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回 顽童偏历险(1)
作者:华小隐      更新:2020-12-29 15:53      字数:2952
  五月气温逐日而高,暖热的空气滋漫一股慵懒之意,送来蝉声织迭的夏季。映弦瑶琴复响,海怀霞想流动于文嗣公主府。抚琴时回顾甫逝的春天,但觉事如白云苍狗难以料控。停琴却又寻思,即使路多艰舛,毕竟还有清曲妙乐相伴;本该步步惊心的密探生活,也因此增添了一丝慰藉和情趣。
  她记得当日司徒曦突然造访公主府,步履匆促,面色不豫。心念一动,便躲在屋外隐蔽处偷听。先听到司徒素劝慰司徒曦妥善处理与范琼华的关系,又谈到太常寺上题本请修庙坛之事。司徒曦影影绰绰地说:“恐怕……是想通过此次工程,抓住几只苍蝇老虎。”对话虽未再继续,一线预感已穿越了映弦的脑海:这项政令一旦颁布,势必引发一场大变动。思索半晌,又找来小玄子问询,大略了解工部尚书肖文固的履历。怀疑浮升,斟酌再三,决定选择时机通报韩忞。而这个时机,便是在皇帝发布招商消息后。
  在映弦看来,倘若肖文固真是贪腐官员,自不该留在朝堂。但为此牵扯出韩忞,目前对她来说也并不乐见。故而选在皇帝发布采木诏令后通知韩忞,既保证工部已有人如司徒曦所料钻入圈套,又能让韩忞及时警醒,觅径自保。以他的能量,当不难想出解脱之法。至于工部诸僚,便要看各自的造化了。
  招商采木的消息一发布,映弦便来到福兴街,找到东口第一棵杨树,将三枝柳条放进中间的树洞。次日酉正按约与韩忞见面,地点便是黄衫巷的秘楼。她登上楼,果见略作乔装的韩忞已在楼中等待。便郑重其事地呈报所闻,又附上几句自己的判断。
  韩忞听罢心头顿时一沉。范知微提出修葺太庙、祭坛和陵寝,起因是天象有异,只因范岳等人向来敬天礼地,所以他也未详加考量。映弦这么一提示,他很快意识到,以此次工程量之巨大,倘若商人有意勾兑,工部高官确有可能趁机捞上一笔。而负责采办皇宫器物的内官监,面对这样一块大饼,难保不想分上一块,届时自然有人铤而走险。至于肖文固,身居尚书之高位,众目睽睽,为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也定会从贿赂中提一份奉送自己。届时出了差错,自己若不出手解救,他可就大有话说了。
  韩忞不是没思考过采木之政下所隐藏的滔滔急流,只是未料一贯节财俭用的岳丞相竟不惜以大采为代价,和太常卿唱起了双簧。倘若其间并无商人行贿,抑或找不到证据,岂不是要就此搭上国库好几百万两?
  现在,他已镇定下来,思虑各种假设,也便慢慢想通了。如果只是修缮太庙,大可用神木厂所存之木,商人和工部图利甚微,犯不着冒这么大的风险。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大饵之下也必有贪婪之辈按捺不住,即使你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你。毕竟权力在手中,为何不好好运用?从这点而言,岳慎云不是在走险棋,他实在是太了解这些当官的了。
  韩忞凝望眼前的女子,心中升起一股庆幸。如此判断力,好在是为己所用。看来陈韫已俘虏了她。对这个养子,他素具信心,现在又倍感欣慰:未来开创的世界将后继有人了。遂开口说了番勉励之语。映弦微笑道:“能为公公效劳,乃是映弦的荣幸。”
  过得几日,肖文固果然找到韩忞,想要献上一份大礼。看来他已跟某些人达成交易,掉入了岳慎云的陷阱,就不知证据是否被人逮到。韩忞并未接受,却冷眼打量肖尚书。对方眉宇间的那一抹得意让他忽意识到,自己想再拉他一把已不可能,这个人堕落得很彻底。
  平心而论,韩忞并不需要一个贪婪之徒做他的走狗;他需要的是一个像黄伯饶那样肯将弱点交到自己手中,又不至于被金钱迷失的干将。失望隐隐升上心头,便一口回绝了肖文固的好意。见对方摸不着头脑,又意味深长说道,采木之事,我不便干涉,你自己看着办就好,最好不要出什么差池。
  肖文固在被罢官前,向御史台写了一封忏悔书,供认自己何时何地曾向韩忞行贿多少。可这封血泪写就的忏悔书,递交到滕韶材之手后当日便转给了韩忞。韩忞阅毕,冷笑三声,取下灯罩,置其于烛焰。红通通的火苗犹如一条妖舌,瞬间舔舐、吞灭书信,散落一桌灰烬。
  御史台判决已下,送往大理寺审录时,憔悴不堪的肖文固向大理寺卿秦肃询问自己的信是否已交给了皇帝。秦肃微微一愣,立即明白过来。沉下脸回答,信已妥善处置,你便不用担心了。
  然而肖文固不断的等待,最后的结果却只是投入狴牢,秋后问斩。得到消息的一刻,他全身冰凉,倚墙绝望地阖眼,叹道:“张大人,悔不听你当初的告诫!”
  肖文固认罪,工部受贿一案算是正式告一段落,韩忞却并未就此安心。果然,很快他便被永瑞召到乾清宫。皇帝端坐御榻,脸布疑云肃霜,张口便问:“最近朝堂上不断传来风声,都说肖文固曾多次向你行贿,可有此事?”韩忞立刻跪了下去,颤声道:“臣有罪。”永瑞向他投来冷淡的一瞥:“何罪之有?”
  韩忞感到脸部肌肉惊乍地跳了几下,胸腔响鼓,一股凉意悄然爬满身躯——面对永瑞,这样的感觉并非第一次。沉默片刻,便索性以一种悔恨之极的语气,承认自己当初一时糊涂,被肖文固蛊惑,几乎是在他强制下收了他的礼。可后来有所警觉,便再也不见其人,从此并无瓜葛。这次大修,自己更是从头到尾都置身事外,绝没有收受贿赂。外面的人也不知抱着怎样的居心夸张渲染,还望皇上明察。
  他撑着胆子认罪,三句假话混着一句真话,满脸沉重愧恨。但唯其如此,皇帝才会原宥他的过错,将他的行为视为偶尔的荒唐、一时的犯错,加以惩处,再继续拨动、运转他。但若一概否认,便是明摆着的欺君罔上,其罪可诛。毕竟十多年的相伴相随,使他对皇帝的性情脾气,早就摸得一清二楚。
  殿里猊烟暗吐,气氛凝重。永瑞坐望这个他信任的内相,往事又一一浮现。他不会忘记,七年前的崇政殿外,王璟是怎样嚣张地跪在地上,以几乎逼宫的姿态,逼问他这个犹在抱病的皇帝,却不料他的怒火已在心头燃至鼎盛。为了大局他已忍了数年,早就不想再忍下去。于是他微微一抬眉,韩忞便如其所料,像一匹脱缰的烈马将王璟送到了致命的崖边,天色从此一变。
  事后的年月里,他们配合得更加默契,让那些衣冠楚楚、虎视眈眈的士大夫领会了诺诺连声,而非咄咄逼人。真要和这样一个聪明人挥别,永瑞并不愿意。回忆盘算一阵,最后做出了定夺。韩忞的孤注一掷终于收到了效果。当他听到皇帝宣告夺俸两月、命他每日黄昏在家面壁思过时,一颗心彻底放下,千恩万谢地离开了乾清宫。
  接连好几天,韩忞都在家中忏悔思过。等到再回宫时,却又觅得机会和宸妃相见。听完这次工部的变动和韩忞的遭遇,袁巧音蹙眉道,看来岳丞相和信王比我们想的还要难对付。韩忞冷笑:好戏才刚刚开始。
  他们注视对方,任重道远的感觉再次回归。许多年过去,若非彼此的支持,两人恐怕早都松懈下来。而那个人的轮廓,随着时光的迁移,在袁巧音的心中已模糊了不少,如今最令她牵挂的其实是自己的儿子。片刻,宸妃叹道:“晖儿最近不知为何总是躲着我。有几次老远见着,便一溜烟跑了。考教他的功课也总是出错。真不知这孩子是怎么了。”韩忞低声提醒:“娘娘须尽快查明原因。皇上之所以不喜信王殿下,便是因为他那副没规没矩的模样,和成襄太子相比实在太不成体统。但要是三殿下也变成这样,未来一切就很难说了。我们……可不能前功尽弃。”
  袁巧音点了点头,轻喟声中抬眸望向远方。思绪忽飞到十多年前,在她定下心意的那个春天。刚满十八岁的少女沿江徐行,风暖裙飘,视线凌过桃花、江波,翻越远山的青脊,与空中艳阳相击,笑颜绝美而平静。因为她已明白,在她婷婷袅袅的世界外,还有一片多么广阔壮丽的天地,值得她的英雄去翻覆和拥有。她将用她的心香一瓣,去成就他的革旧启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