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回 群吏死贪肠(3)
作者:
华小隐 更新:2020-12-29 15:53 字数:2723
由采木引起的这一次官场地震余震连连,工部官员纷纷落马,从前的劣迹得以昭显,还牵扯了一大批内官监的中官。其和商人私相授受之事被陆续揭发,举朝震惊。经过御史台的刑审、大理寺的复核,尚书肖文固以受贿论处,按律当斩。其余受贿官员也皆获不同刑惩。侍郎吉超升任为工书,掌工部大印。他上任第一天便拟定了新的工匠制度。只因他早就发现,在每户抽调一人的工匠征调制度下,西鉴城聚集了大量工匠,却并不能尽数派上用场,于是便有一些工匠被朝中的达官贵人借去作为仆役,常年不归,乃至客死。于是他奏请让匠籍之人可缴纳银两用来免除服役,然后国家用这笔钱招募京郊之民代服工役,而滞留京城的工匠便可以遣散回乡了。永瑞阅毕认为此举既省人力又增财用,即日批准推行。
伍亦清和司徒曦得知消息,庆幸的同时也都感慨万端。司徒曦叹息说,想不到范寺卿这一本奏疏,竟挖出了这么多蠹虫。也亏得岳丞相这次锲而不舍,才将他们给一锅端了。否则这些人留在朝中,不知会给国库造成多少损失。伍亦清颔首赞同,又无奈于韩忞全身而退。司徒曦便问:“你真的认为这肖文固和韩忞有勾连?”伍亦清道:“当年张德奇和肖文固皆因监修万谐殿而获罪,而韩忞却单单只为肖文固说话,最后还使其顶替张德奇升为工部尚书,这两人的关系又怎会清白?”司徒曦点了点头,却道:“可惜他竟对此次采木的瓜分置身于事外,片叶不沾,你说古怪不古怪?”伍亦清沉吟道:“韩忞如此精明,殿下日后更须处处小心才是……不过,虽说韩忞这次是自我保全,但他在工部的势力却因此一并清除,岳丞相可谓功不可没。只是最终还是得耗费国库。”司徒曦却忽然一笑:“不,孤要给父皇上一奏本,停止这采木之举。”伍亦清惊讶地抬望司徒曦:“殿下的意思……?”
司徒曦起身踱到窗边,目光投向窗外森森乔木,少顷转过头问:“这西鉴的庙坛陵寝,虽说是有些年代了,但何必要一齐修缮?如此,国库动用也未免太多。你可知一根楠木银价多少?”伍亦清被问得措手不及,嗫嚅道:“臣不知。”司徒曦慢慢说道:“楠木根据品质不同,一根就要六百到上千两不等。光是一省采木,费用便在上百万两了。不少还需要地县筹措,其负担可想而知。那些商人,得了朝廷的许可,必然趁机滥用民力,过度私采,或致日后水土流失。而大木所在山区多为险阻之地,道路艰难。上一回大采,所报死者便不是少数。这实在是件……是件恶政。”伍亦清眉心一抽,忙沉声提醒:“殿下慎言。”
司徒曦亦觉失口,又笑道:“你放心。孤上疏时不会说得那么直接。只将它的弊端一一列出,奏请父皇用神木厂的存木修缮太庙即可。父皇并非一意孤行之人,逢此工部大换血,定会慎重考虑。而韩忞为了自证清白,避免瓜田李下,在这关头必不会否定孤的提案。至于范寺卿和岳丞相,上疏请修本非出于真心,但他们不便出尔反尔,也该由孤站出来说话了。”
伍亦清见他神色沉毅,一股热流涌上心头,忽然掸了掸衣裾,跪倒在地,正颜道:“殿下心系国计民生,臣,感愧。请受臣一拜。”司徒曦见状轻轻叹了口气,再次将面孔转向窗外。伍亦清抬眼偷觑,信王熟悉的侧影笔直而立,沐浴正午阳晖,光芒道道相继,隔开了今昔,又随日头的移动而变得虚幻难触。
不出三日,司徒曦的奏本便到了永瑞手中。称此次采木事出仓促,却致官商勾结,丑闻迭出,继续执行必使民心动荡。且所费甚巨,国库恐难承担,不如只修缮太庙,其余天地山川祭坛以及陵寝,另派人检视,若非急务,择年再修。永瑞本因工部官员的集体不法之行而余怒未消,对采木一事早已疑云重重,阅览司徒曦奏本后当场批定:“此论甚当,准。”
永瑞二十一年的春天,就这样伴随着翩翾的落樱,在采木搁浅、工部重组、内官监元气大伤的变奏中宣告完结。太庙的修缮拉开帷幕,初战告捷的岳慎云却又坐在家中池塘边,凝目柳枝被风撩舞的姿态,心中涟漪轻荡,一环又一环,渐远渐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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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事已过,喜事又至,云瑶公主于榴花新开的五月初出闺。其婚礼虽未似司徒嫣那般隆重,却也是铺锦列绣、前呼后拥的一路。金吾前卫指挥同知罗鸿端坐骏马,克制内心的兴奋紧张,将一张英武端正的面孔呈现在众人面前。进入皇帝御赐的云瑶公主府后,自己却首先被其富丽堂皇震慑。调整过来,矜持不苟地和公主拜堂、合卺。月轮临轩,又在绛蜡高烧的屋里与妻子度过了旖旎难忘的一晚。次日朝阳初升,司徒沁率先醒来,掀衾下床,更衣整妆,镜中俏脸仍余红晕。忽然,转头瞥向犹在卧枕酣睡的罗鸿,眸光似水,淌过他的眉峰、睫毛、鼻梁、唇瓣,含笑微微叹息。
自此,她的生活便和司徒嫣一样开启了新篇。两座公主府相距甚近,来往十分方便。司徒嫣探访时留心观察,见司徒沁提到罗鸿时面上便浮现羞赧之色,然而说起他如何温柔体贴、如何正派踏实,口气里却藏不住绵绵爱意。司徒嫣便笑着说,如此,我也放心了。司徒沁又问其平日生活,司徒嫣便道,无非是读书习剑,可惜至今还没打败你姐夫。司徒沁咯咯一笑:“姐姐干嘛一定想要打败自己的丈夫?”
走出云瑶公主府,司徒嫣却不禁对着澄净的天空叹气。看来司徒沁对这桩姻缘甚为满意,可自己的生活却远非从前所设想。纪凌荒的冷淡不知是出于天性还是经历使然,在两人共结连理后,方逐渐被她切实感触。可每当她问起过往,他却片言只语加以敷衍。只有在两人对剑时,她才看到他认真投入的模样,被剑风扫荡的落花映衬得格外迷人。
可是这些秘思杂绪,她却无法示以其他人,哪怕是映雪。在她以探望父亲和祖母为由进宫时,她们又按约见了面。坐在止水轩屋中,司徒嫣平静讲述自己出嫁后的日子,既不让映雪担心怀疑,又不致生出嫉恨与不甘——毕竟“怪病不嫁”的预诫并非偶然,事前事后少不了对本虚大师的酬谢和许诺:不远的未来让他担任僧录司善世。
映雪听罢便汇报宫中人事。足令司徒嫣欣慰的是,司徒晖正按她所预料,一步步耽于玩乐,和小贺子等人搞出百般花样,连经筵也迟到了好几次。从端方学子到不与言兮的狡童,变化之巨,令授讲学士措手不及。便只好肃着一张脸,援古引经,欲扳回司徒晖的行举,收效却甚微。据映雪观察打听,司徒晖和周围内侍打得火热,每日以亲王之贵,为市井之戏,心虑既荡,耳目更乱。只是一见皇帝和宸妃,便立马掩饰。司徒嫣闻言微笑道:“幸好留你在此,孤便可放心了。”
熏香在室内婉转幽浮,映雪问起映弦近况,司徒嫣便道:“她还是在文嗣公主府中,伤已差不多全好了。过段日子,孤会好好跟她谈谈。”
她想,是时候跟映弦恢复关系了。毕竟信王府的动向,早已显示出种种不可控的迹象。而岳丞相的手段,也比她所料更为高明。其中的后果意味着什么,她不是不清楚。阵势已乱,却正好取上将首级,这委实令她期待。但现在,她必须振作精神,对外表现出安于琴瑟和鸣居家生活的同时,将黑子白子运送到位。让他们,还有她们,一个个也像自己那样兴奋起来,活动起来;秘静中,暗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