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回 探旧智计频(1)
作者:华小隐      更新:2020-12-29 15:52      字数:3182
  陈韫含有警诫性的话语入耳,映弦只好拾起锡蛇,放回原处,举步走出刑室,凉浸浸的汗珠犹挂在苍白的脸庞上。陈韫也不再责怪,转身便往流照居而去。映弦默然跟随,只觉像是穿行于冥府,足下卵石全由宿鬼的冤血浇成,清甜的花香亦似沾上腥臊,入鼻欲呕。用尽十二分力气,才抑住因为适才所见而变得急乱的心跳。
  返回小院而坐,微风沁凉,映弦心头的阴霾却难以消散。无奈的等待,凝重的对视,陈韫的声音终于娓娓响起,一段被紧锁的历史便跳出了铁盒,显露残酷而奇特的面目——
  许多年前,西鉴还叫西鉴,高踞龙座的却是项国第三任皇帝缪帝。这一位皇帝少年登基,厌文恶武,对政事兴趣索然,平日最大的爱好便是营造宫殿以及制作器物,宫中因此能工巧匠云集。其中一位大匠姓元名可偲,可谓百年一遇的建筑天才,手下杰作屡出。每每以草茎制成宫殿模型,交付有司依样而建,高妙华美,堪比琼楼玉宇,皇帝对其宠信有加。
  却说日子久了,缪帝连皇宫也住腻了,便异想天开地命令元可偲择山修建一座地宫,以供他秘密游乐。元可偲领命,四处打探地势、测量风水,最终择定一座奇山,率领匠役以山体为依托大加挖凿,花费数年辟出一所地宫。其位置之隐秘、架构之奇巧、想象之大胆,可谓世间罕见。正殿仿禁城而建,其余屋室不可胜数,摆设饰品更一应从皇宫中运来,无不精丽奢华。地宫又设有多重机关,不知情者绝无路可入。建成后缪帝亲临,流连忘返。元可偲本以为自己又会获重赏,岂料缪帝为了维持地宫的神秘,竟将他和其他匠役全部杀死。从此便常对外宣称闭关修行,实际却带领嫔妃奴婢入地宫享乐,而将政事交给了他的叔叔兼权臣汝南王。
  某一年西鉴城发生瘟疫,城中百姓病死者近半。缪帝为躲避疾病,便令汝南王摄政,自己引领宠幸的姬妾、太监、宫女进入地宫,醉生梦死不问外事,打算等到瘟疫结束再出山。不想汝南王却设法找到当年被处决工匠中的一条漏网之鱼,问清原委,命其带路,抵达后将地宫所有出入口都封死。缪帝及亲信便全都饿死在了山里。汝南王却对外宣告皇帝染疾身亡,自己奉遗诏登基为新帝。又秘密杀死了领路的工匠和一切知情者,彻底埋葬此山此宫的秘密。时有文人闻风而记,书稿也被新帝收缴后焚毁,凡再论及此事者一律格杀。故史书上只记载缪帝死于瘟疫,却未曾提到过这样一座山中地宫。
  汝南王却不知,这个工匠临死将此事用隐晦的文字偷偷记下,埋在了家中后院的桃树下。直到十四年前,这本字迹已十分模糊的笔记才被一位同样也是天赋卓绝的大匠偶然挖出。大匠将此笔记交给了一位藏书众多的好友。此人素喜钻研古史,便结合工匠笔记里含糊的描述,翻阅家中藏书,最终从项国古籍保存下来的片言只语中推断出有这么一段历史。过了两年还设法冒着危险找到了这座地宫。他和工匠合作,每晚秉烛研究,殚智竭力终将机关打开,进得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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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韫讲到此,映弦已听得目瞠眉瞪,问道:“所以这座地宫是当初项国缪帝留下来的?而这些骷髅头……其实属于缪帝和他的亲信?”陈韫笑道:“这个大匠和藏书家后来因为机缘巧合都投靠了义父,又将此地进行了维修和改造,才有了现在的样子。而那些骷髅头,正如你所言,都是项人。其他骨骸已被毁弃。只是为何要以地窖存放骷髅头……大概义父是为了纪念这段不为人知的历史吧。”
  纪念这一段历史……映弦着实纳闷,蹙眉环视,华屋宁静坐落,院中有流水,水边有石径,径上铺满芳草繁花,却在这骇人传说的笼罩下,泛起奇异幽辉。忽然望见北边花丛中长着数枝高大茁壮、形似喇叭的花朵,颜色极艳丽,似曾相识,却不知其名,便指花而问:“这是什么花?”陈韫回看了一眼,道:“这叫曼陀罗。你可小心一点。”映弦追问原因,他便答道:“此花有毒,可用来制作毒药和迷药,可别误食了。”映弦啐道:“谁要没事乱吃花。”盯着曼陀罗看了一阵,总觉得哪点不对劲,却理不出头绪,便又询问刑具之事。陈韫说道这和骷髅头毫无关系,自己也从未亲手施刑。就算以前惩治几个倒行逆施之徒,也有专门人员代劳。
  映弦闻言却想起司徒嫣交给自己失踪官员的名单。黎铸是死在栖秀山无疑,可其他人是否跟此地有关?但若贸然相问,很可能招致对方的警惕,只能待日后逐步查明。一念未尽,陈韫又道:“义父告诉孤,司徒曦正在广泛寻求支持。你回去后须得再次取得司徒曦的信任方好。”映弦颔首一笑:“我正有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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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栖秀山之会告一段落。迷迭水依然无味亦无色,一杯下去情愁皆销。苏醒时花朵映满客栈厢房的窗户,几句啁啾划过,天空像少年般明媚晴朗。映弦走上街,阳光洒向樱树,粉红一层雪白一层。花下书生青衫博带,少妇语笑嫣然,斑斓的春衫擦着风扬动,浪漫方兴未艾。映弦一边走,目光逐一触及花树楼云,脑中却盘萦当日在涵翠居的对话。“生下来便必须担负的东西……”她默默念叨,暗自叹息。我并不清楚什么是真实的我,而你也没有意识到何为真实的你。倒不如让我来助你认识真实的你,从而也发现一个真实的我。她款款而行,出芽的念头随足步节节爬升,展叶舒蕾,又在三月的春光中恣意绽放。
  是时候去找他了,她想。不过,他已娶王妃,恐怕不会再轻易来文嗣公主府,而自己外出的一举一动说不定会被韩忞的人监控。自己又该如何与他相见?一路上沉心思索,回到公主府时,计划已定,当即着手实施。
  次日天未亮映弦便起了床,换上男装,坐在镜台前描眉画目,将皮肤涂暗。趁着府中人还在沉睡,便携信悄悄出了门,径往沐阳江而去。到达江畔,薄雾已散,一轮红日升到了平滑无隙的半空中,正下方一条粗大的光柱纵贯水面。风起波涌,轻舟几叶摇摇而去。朝阳渐升,周遭景象益明,苍穹下一江春水东流,兑现千万年不变的诺言。
  映弦坐在对月亭,目光漂游,体味独观江景的妙趣。江畔桃花像斑驳的往事,深一朵浅一朵地开。她耐心等待,直到朝晖洒遍江面,便动身出亭。这次却一口气走到了信王府所在的街口。守候半日,终于见到独自出府的秋心,当即现身将其拦住。秋心见是一陌生男子,甚为迷惑。映弦便将其拉到一旁,沙哑着嗓子道:“有人托我带给信王殿下一件极其重要的物事。”说着将一封信塞到秋心手中,低声道:“烦请你将此物单独转交给殿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不等秋心挽留询问,便转身疾步离去。
  秋心拿了信,蹊跷返府,在忘愁溪边找到司徒曦,说出刚才的怪人怪事。司徒曦接信而展,纸上并无一字,只画着一座山,一弯月,一把短剑,一枝长笛。他全身一震,将信纸捏紧,又转头吩咐秋心,切勿将此事告诉其他人。待秋心诺应而退,司徒曦便将目光投向溪中戏水的白鱼。鱼儿有多欢乐,他便有多努力去平复自己激动的心情。
  到了傍晚,司徒曦安排好一切,乔装出府,雇的是街上的马车,一直驶到好望山门。果然,她已在原地等候。司徒曦便下了车,朝着她所在的凉亭走去。
  映弦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慢慢起身,慢慢抬起睫毛。待司徒曦抵达身前,她的脸庞洋溢温柔的光彩,沉沉暮色里动人心魄。他的视线从她的眉间移至面颊,语声里带着慰藉:“伤已经好了?你看上去气色好多了。”见映弦点头,又问:“你为何要来此见我?”映弦道:“我其实想来告诉你,我终于记起了一些事。”
  司徒曦问:“记起什么事?”映弦道:“你曾在这座山里为我挡过一剑,对不对?”他心弦微颤,一词轻吐:“不错。”柔光在她眼里打转,喉咙迸出一声叹息,幽柔、深沉、充满回忆和感激的叹息:“这里发生的一切我都记起来了。如果不是你,恐怕我早就被那疯子刺死了。”司徒曦同样感慨,声音却低不可拾:“过去的事,何必再提。”微笑如山中小花,精巧地别在映弦嘴角:“过去也曾是现在,现在也会成为过去。”顿了顿,又道:“如果你相信我,我还想继续帮你调查谋杀太子的真凶。”
  司徒曦难以置信地看着映弦。陌生的装束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轻抿的嘴唇却又透着一股不可撼动的坚韧。只是铸就这坚韧的背后,是流言,是坠楼,是孤独,是超乎一个年轻女子该承受的一切。
  他的嗓音里添了一丝嘶哑:“你实在无须如此。”
  她的微笑里多了一分郑重:“此事重大,你我不该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