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天机不可泄露
  沈让这番话着实不大好理解，可游子龙与他心意相通并非空洞的四个字，他听得明明白白，每个字都刻在心里了。
  这是沈让在和他告白。他其实一直知道沈让喜欢他偏爱他，可与此同时也在推开他。世上大部分爱是有条件的，所以要努力优秀、贡献社会，才能得到一份认同；纵然无私如父母，他们爱自己的孩子也仅仅起源于因为血脉相连，仍旧会因为不同的个性与前程而有所偏私，他们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为那理想中的隔壁家的孩子，否则就会责骂、失望。
  所以沈让大发雷霆问游子龙，“你喜欢我什么，喜欢我残疾吗？”
  可如今他终于相信游子龙爱他了，他是什么样，游子龙就爱他什么样，不会否定他。他终于甘愿接纳这个人的示好、成为这个人的拖累。他把自己心里最疼的一个坎儿解读为一种告白，是把余生都交给眼前这个人了，往后余生，与身体和解、好好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他们独有的浪漫。
  接下来的一整天，游子龙整个人都处于一种亢奋到接近癫狂的状态。
  回到住院部的时候，他用一种高亢的调门和每个见到的人问好，从“王姐今天真漂亮”问到“厉大夫下班准备吃什么”，以至于医生护士甚至开始怀疑，精神失常是不是在结合的哨兵向导之间出现了人传人现象。
  他给自己队友打了电话，恬不知耻指挥人家，要求还挺复杂，要身份识别卡、发蜡、领结、一套正装。电话对面的平哥破口就骂，“你小子哪儿来的正装”他如梦初醒，“那就作战服，带夹克外套的，帮我熨凭证点！越正式越好。”平哥在那边骂他做梦，他也没回嘴。一会儿，又找严老大去沈让屋里拿衣服，他对沈让的衣服挺了解，连哪个柜子第几层都记得清清楚楚，严老大端着沈让为数不多的制服，看了半天，觉得稀罕，“怎么的，你俩打算拍结婚照啊？”
  游子龙抱着通讯器，在那儿嘿嘿傻笑了半天，然后摇头，“不告诉你！天机不可泄露！”
  在这个年代，所有的爱情都会被祝福，可所有约定都不被看好。然而凌驾于这种认知之外，哨兵与向导的结合几乎被视为上苍赋予人类的救赎，往后余生同生共死，比所有的誓言都更加牢不可破。
  游子龙难得地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不知从哪借来了一辆轿车，把穿着制服的沈让推到车门旁边，拉开车门，尔后在他身前蹲下。沈让今天用的是之前那个低背轮椅，根本坐不稳，身上的束缚带跟五花大绑似的。
  游子龙给他一层层解开，先是解开小腿的束缚带，再去解大腿的，胸前的。游子龙谨慎地半站起身，仍弓着背，一手扶着人肩头，一手解开腰间最后一条束缚带。
  沈让病得久了，手臂也没力气，不怎么能配合，他索性让人双手环抱在胸前，尔后一弯腰，直接把人打横抱起来。
  沈让昨天坐久了，脚有些肿，这会儿松松垮垮穿着一双褐色翻毛皮的系带短靴，鞋带基本没系，很新，鞋底比脸还干净。他被抱起来之后双腿晃了晃，好悬鞋子没掉下去。小火龙低头看了一眼，稳稳当当把沈让送进副驾驶座。这人斜靠在他肩头，被放下之后自己不知道扶，小火龙手忙脚乱地把人按到椅背上，左手笼着他身子，右手从膝弯下将两条长腿送进去车厢。
  大概是肌张力有些高，脚尖挨到车厢地面之后，双腿突然开始抖动，整个人向微微后仰，连带着胸前双手都颤出残影。
  游子龙赶紧给他调整姿势，揽着膝弯抬起来重新放下，试了几次才找到一个肌阵挛没那么厉害的角度，弯着腰一直等这些肌肉平静下来，才去拉安全带。他俯身去把安全带按进卡扣，沈让忽然在他耳边开口，声音还有些喘，“背疼。”
  小火龙差点哭出来。
  让让会主动和他说不舒服了！
  他赶忙去把座椅椅背调低，伸手到沈让后背去揉，那些不受控制的肌肉坚硬如石，下头是紧绷的腰托，他就极有耐心地慢慢揉，不时用侧脸蹭一蹭沈让，口中说着“让让疼哦——乖，忍一忍，小火龙给你揉”一边用精神力一点点安抚着自家向导。沈让闭着眼忍了一会儿，偏了一下头躲开，表情里有几分好笑，语气夹了点无奈，“好了——”
  他今天被打理得精神，头发稍长微卷，后头的长度已经过耳，游子龙给他梳得蓬松，在额角两侧有一小段刘海，把病气驱散不少，显出些硬朗落拓，很有些成熟的味道，加上一贯干净的眼神，这一开口的功夫，浑身上下都是透露着年长者无端的纵容。
  游子龙闻言把他放开，就见这人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看着自己，“过来。”
  他依言俯身，连一句“干嘛”都不问，言听计从，一脸狗腿。沈让看着凑在眼前咫尺的人，又说了一遍，“过来。”
  他只好整个人凑上去，整个人几乎趴在沈让身上，双手都按在椅背上支撑身体，而呼吸打在沈让的脸上，看着近在咫尺的一双黑亮亮的眼睛，很努力才忍住没有亲上去，脸上不自觉地就笑起来，满满都是对心上人的喜欢。看到爱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眼神、表情，乃至于呼吸、心跳，他无端有些紧张，却还是克制着，去等待沈让下达下一步指令。
  却没想，沈让眼底盛着笑意，微微一仰头，亲在他嘴唇上了。
  如惊鸿掠影，微凉，柔软。
  他们是做过更亲密事情的情侣，沈让并不是个腼腆含蓄的人，尽兴欢愉之后会在他怀里骂脏话，说“真他娘的舒服”，可这不一样。他说不上来哪儿不一样，只是脸色一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通红，耳根子都是要滴血的鲜嫩颜色。
  他脑袋整个懵掉，倏忽站直，脑壳直接撞在车顶，也不觉得疼，丢了魂儿一样傻笑着蹭蹭自家向导，后退了一步，结果差点被轮椅绊一跤，却仍旧没回过神来，愣了好一会儿，赶紧整理整理发型，然后才傻乎乎关上车门，把轮椅拆开塞进后座，直到坐到主驾驶，脸皮子还是烫的。
  他昨晚在心里演练了几百遍今天回发生的一切，却没想到被沈让一个吻搅乱了所有的心神。
  外头险些被遗忘的泡芙对着车子“汪汪汪”叫了好几声，游子龙如梦初醒，这才打开车门，把戴着黑色小领结的大白狗一把薅上后座。
  目的地在城区，是朝城为数不多没有设立在基地区的行政楼，供居民办理业务用，一共七层，没有电梯。游子龙做足了功课，一路畅通无阻开过来，把车停在人家正门口。
  保安上前来跟他打招呼，态度还挺好，点点头，客客气气的，“不好意思，这里不能停车。”
  小火龙摇下车窗，仰头看了看这栋楼，保安在车子右侧，看见副驾驶的人一身制服愣了一下，忽然立正敬礼。游子龙也愣了，城区虽然有作战部的人巡逻安保，但是民政局楼下停车场的保安不属于作战部。
  沈让仰起脸看了外头的人一眼，明显没认出是谁，却微微颔首，状态比起前几天看见外人整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好了不知道多少个档次。游子龙还没来得及求情，保安就让开了身形，还主动给他安排了停车的位置，给他打手势指挥入库，模样笔挺，不复先前自在散漫的样子。游子龙没问他的来头，只停了车，去把后座的轮椅拿出来拼好，又看了一眼办公楼。
  “长官，要上三楼，是楼梯，我抱你上去好不好？”
  昨晚他缠着老卫给人撤了尿管，这会儿穿着笔挺的军服，腿上也不必绑尿袋了。军服是黑色的，有点像戗驳领的风衣，有肩章设计，肩章周围有一圈白色绣线，领口和胸章的位置也都有白色标志，腰带的搭扣是磨砂银灰色，裤子也是纯黑的，布料偏厚，里头穿了防血栓的弹力袜，还加了一层单裤，显得并不过瘦。他甚至能想象到这个人以前穿着这身衣服在作战部的样子，是用于什么场合？训练期演讲？作战指挥？还是什么别的？
  光是给沈让穿上这一身，他就折腾了快一个小时。
  他众目睽睽之下把人抱出来，沈让的肩头靠着他的肩，腰上因为绑了腰托，还算笔直，腰带扎紧，袖口距离手腕大约三厘米，里头的灰色长袖露出来一个边，手上带着黑色的半截战术手套，露出一截青白细瘦的指尖。游子龙穿着黑色的夹克，平整笔挺，裤子布料也偏硬，踏着一双黑色作战靴，头发打了发蜡，梳向后面，稍微有些高度，把年轻的脸衬出几分刚毅稳重。
  他每一步踏得很稳，尽可能减小震荡，沈让的双腿却免不了跟着晃动，脚踝微微下垂，被短靴束缚着，看不出什么，却也明显不是常人能够行走的样子。
  大门正对着大厅，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斜对着大门，打在两个人正脸，把胸前朝城的标识照亮，银灰色的朝阳映出金光，成为身上最明亮耀眼的部分。他每一步都向阳光走去，脚步却永远落在阴影里，可他每一步都走得坚定，毫不犹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