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秋后生气
  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大概从三岁进入学校起，沈让就再也没有得到过这样长久的休息。无需呕心沥血地操持朝城琐碎事务，也无需操持紧绷做那些体能训练时刻准备作战，更不像最初受伤时逼迫着自己适应这个残败躯体，起早贪黑地压缩睡眠时间勉励生活。哨兵与向导的结合对向导的身体增益很大，那些恼人的并发症竟然悄无声息地退场，所有的指征都停止恶化，他只是需要更多睡眠、休养，和锻炼，来重建坍塌的精神图景和糟糕的健康状况。
  醒来后第五天，他终于可以耐受坐直身体，连嘴唇都不再是也不再干裂发白乌青发绀，而是逐渐有的润泽的血色。
  小火龙小心翼翼地抬眼打量着沈让，一点点抬起床头。沈让坐直到接近□□十度，脸色也只是白了几分，并没有低血压休克的意思，甚至目光还追着他。小火龙有点难以置信，却掩不住神情里的自得和兴奋，盯着沈让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慢慢回头，和站在门口阴影中，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老卫对了个眼神，伸手比出个“ok”的手势。
  老卫点点头，拉开门转身出去了。就这么一拉门的工夫，白色大狗贴着他的腿出现，全然不管被吓了一跳的卫医生，伸着脖子奋力从老卫的裤腿和门框之间挤过去，一秒也不肯耽搁。
  泡芙是游子龙的精神兽，虽说和自家主人关系算不上好，但毕竟是游子龙意志的体现，一早就闷坏了，前几天还知道跟着一起担心一下沈让，这会儿实在是憋不住，赶紧做贼似地溜去出看看大千世界。游子龙看见它，那叫一个嫉妒，一句震天响的“游泡芙”险些出口，就想起来沈让受不得一惊一乍，只好憋了回去。
  突如其来的变化、过响的声音、过强的光线，甚至剧烈的冷热，都会造成负面影响。轻则心悸痉挛几分钟，重则一天都不肯再开口说话。昨天一群医生查房，大清早把顶灯开到最亮，七八个人围在屋里查看患者，沈让表面上看着没什么，游子龙却感觉到自家向导的状态不对。不是高兴或者难过那样的情绪变化，而是被过大的信息量冲击到宕机。
  他还没恢复正常思考的能力，驳杂的记忆和混乱的情绪没办法得到良好的处理，他看着床边的人们，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交谈，却仿佛只是无意义的音节，完全没法听懂，只觉得无措。游子龙吓得够呛，连忙站起身，把这些人轰出去，把门“砰”地关上，一回头就看到沈让手脚都在痉挛，平时毫无力量的腿剧烈地弹跳，能把他一脚蹬出内伤。折腾到后来，下身失禁，上头连胃管灌下去的蔬菜泥都吐了，胃管都险些被他吐出来。
  游子龙吓得半死，跟做错了事的狗子似的垂头丧气。一直到下午，沈让整个人都傻呆呆的什么反应都没有，哄了几个小时，才就着吸管喝了两口水。晚上游子龙钻进被窝几乎睡着，沈让才缓过来，勉强开口说了一句话。
  那是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语调和咬字都显得艰涩，沈让从他颈窝抬起脸来，终于攒够了开口的能量，郑重其事地和他说，“抱歉。”
  抱歉，给大家添麻烦了，让大家担心了。
  换了旁人大概只会当他是说胡话，可大概是因为结合，游子龙鬼使神差地明白了沈让的意思。沈让是个心理负担很重的人，哪怕神志不清到这种地步，被别人吓着了，居然在意的是自己麻烦。那是刻在骨子里的自尊，他宁可体面地昏睡，也不愿自己被躯体和情绪操控，成为个怯懦、不稳定、处处需要人迁就的照顾精神病人。他讨厌事态失控，讨厌残疾，讨厌情绪混乱，可无论他多努力地抑制，也没法拦截这些来势汹汹的反应。
  游子龙半梦半醒间绵长的呼吸忽然一滞。
  “在他们眼里这是一间病房，是工作场所，但是对咱俩来说，这就是咱们的卧室，这么多人闯进来，我也嫌吵，这是很正常的呀。”他打破寂静的气氛，伸手抚摸着沈让的后颈和上背部。那是为数不多沈让感觉正常的部位，他摸了几下，自己困得够呛，嘴上却还强撑着，总结发言。
  “你不需要为自己感到不舒服而抱歉。”
  不知是不是这句话起了作用，沈让今天起来状态很好，脸色也不错。小火龙问他，能不能让老卫进来看一看，他也点头同意了。这才有了让老卫进来查房游子龙负责操作，意外发现沈让已经能耐受坐直身体这一幕。
  床头桌的平板叽里呱啦放着古早电视剧，窗外不时传来鸟叫和树叶沙沙声，主治大夫安静地离开病房去会议室讨论病情，留下笑眯眯的家属和病人独处。
  床头抬得太高，沈让有些坐不住，歪歪斜斜就要往右侧倒。他双手骨瘦嶙峋，手指蜷缩似握空拳，掌心向上瘫放在腿间，左手手背还贴着留置针。不知是不是想扶一下，小臂抬起来几寸，手腕和手掌却不断震颤，拇指和食指扣紧抵在一起，抖了几下，游子龙赶忙扶住他肩头，把床头又放平了少许。
  到底是病得太久，卧床时尚不觉得，坐起来才让人直观地意识到一次次病倒对于残疾的身体来说，是怎样无法逆转的恶化。
  死去的肢体叫嚣作乱，残存的肌肉废用，为数不多健康的部分也虚软无力，根本敌不过瘫痪的部分。双上肢原本能够控制的肌肉萎缩麻痹，使得本就不灵活的双手雪上加霜。他需得重新面对受伤初期的康复锻炼，却或许已经达不到当初的效果了。
  瘦削的身体仅仅挨着气压床垫，他胸腔和背部厚向后塌陷，腹部微微凸起，下身裹着笨重的尿不湿，双腿在居家裤里也显得很瘦，大腿只有骨头和软肉，膝盖向外分开微屈，一边一个在膝下到小腿垫了软枕，脚尖内扣，和足弓连起来形成流畅的弧度，被白色的弹力袜包裹着，只露出脚尖。右脚比左脚内扣得更明显些，脚踝的骨骼也更突兀，是因为被阎罗王抓走那次受伤骨裂，肿了好一阵子。只是那会儿人都快不行了，他反正走不了路，众人也压根就没顾上这种细节。这会儿愈合得差不多了，才显出较为一定程度的变形来。
  而他左边裤腿下半截鼓出来一个包，是绑在腿上的集尿袋。平时挂在床边那种太大，没法穿裤子，游子龙回来以后给他换了这种之前出任务的时候用的，虽然要勤着清空，但毕竟体面得多。
  他受伤还不到一年，往后畸变会越来越严重。他摇摇晃晃坐着，自己低头看着这样的身躯，也没什么情绪起伏，不知是思维不清楚，还是已经没有刚受伤时那种气性了。
  三个月不见，游子龙肌肉结实了不少，沈让却肉眼可见地瘦得不成人样。游子龙其实也挺纠结的，他看不得沈让挣扎痛苦无能为力，愿意把沈让的一切都大包大揽，事无巨细地照顾他，可也同时希望沈让能多多锻炼恢复健康能够自理。他比所有人都更希望自己的爱人能轻松愉快地活着。
  “想不想出去晒晒太阳？”
  不提被关了几天憋疯了，游子龙其实知道这次自己的“假期”已经不多了。虽说他每时每刻都想把这人揣在兜里带去无人区隐居，却知道沈让已经根本不可能离开药物和医疗。
  所以他还指望着在北舟城赚钱买器械回来，回去部队是必须的。他这次去北舟城算是真的见识到了什么叫科技，哪怕外骨骼不适合沈让没法真的恢复行走能力，也可以作为康复锻炼用的器材，此外还有站立式轮椅、电刺激治疗仪，还有智能腰托，不靠物理支撑腰部，而是配合微弱的电流模拟生物电信号使得肌肉发力，兼具治疗作用。
  “我这次回来其实没请到假，不知道炎大叔有没有帮我请假？如果按婚假算，应该有一个月左右……二哥的医疗队是不是每个月都过来，我跟着他们的车回去算了？那就是还有二十多天。咱们要一天天好起来，你看，今天能坐起来，明后天撤掉胃管和尿管，医生说了这几天如果一日三餐都醒着，吃东西没问题，不吐，就可以把胃管拆了。”
  沈让好久没坐起来了，看着这病房，陌生得很，这会明显在走神，微微眯着眼睛看窗外，像是近视看不清似的，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几个字。小火龙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又抓起他的右手捂在手心引起这人注意，凑在他眼前一字一句地放慢语速，“让让想吃什么？”
  沈让恍惚地回神，不像这几天见着自己哨兵那样眷恋满足的神情，两条眉毛拧着，嘴唇微微抿。他耸了耸肩，明显是想把手抽出来，却没成功。他十分固执地扭过脸看向左边洗手间的方向，左手从腿上抬起来，颤了颤，他受伤的位置来看手腕应该是有功能保留的，可此时却松松垮垮，手掌垂着。他把小臂抬起来少许，忽然放松，左边手腕就带着左手手掌砸在自己右手手臂上。
  像是想把右手拿出来，但左边手指并无功能，软软地蹭了几下，并不能抓住自己的右边手臂，他只好翻过来，掌心向上，枯瘦的掌根高耸，掌心凹陷，因为瘦，指间有缝隙，指尖收着，像个张开踩奶的猫咪垫子，却弯折在一个诡异的角度，想用手背和手腕把自己被游子龙举着的右手扒拉回来。
  游子龙硬是没看明白他想干嘛。
  他到底力气不够，试了两三次，左手又坠回腿上。大腿内侧的肌肉轻轻抽了两下，他垂着眼，明显不太高兴。游子龙急了，把维持体位的体位枕抽出来，自己一屁股从椅子上坐回床上，也不知道自己哪句话没说对把人惹不高兴了，只能搂着人赶紧哄，“让让生气了？怎么了？不气不气，打小火龙！都是小火龙的错！”
  “小火龙。”沈让努力让思路连贯起来，从破碎的情绪里勉强凑出逻辑。游子龙就睁大眼睛等着他说，他好一会儿才艰难地开口，结果是俩字儿——
  “生气。”他到底也没想明白气什么，反正生气，很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