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7章 还是你去死吧
作者:
花临溪 更新:2021-09-09 14:30 字数:10115
艳艳秋阳,晃白刺眼。
宽阔的街面上,此刻,仿佛所有的行人都消失了,透过空间带来的距离,八音眼里只有颜西祠!
颜西祠一双寒目,眸色幽深,像是连影子都看不见的地下暗河,余冷色水声,但不见底。
八音面容很白,但眼瞳很黑,有风吹起她的薄披风,就听她以一种轻若浮羽的声音道,“世人弃我又如何?十年前,不就是了么?不舍又如何,干卿何事?”
她这样的清清淡淡,仿佛昨晚上的恨意斐然都是幻觉,那些爱恨情仇,就像是泡沫,手一戳,居然就没了。
颜西祠皱起眉头,他以一种冷峻峭壁的冷硬目光锁着她,像是无形的链条,将八音死死困住。
他道,“九重殿,万劫谷,便是与吾有关!”
八音勾起嘴角,眸色寒凉的好像渗了浮冰碎雪,“那又与我何干?”
说完这话,她手中琴弦蓦地弹射而出,七根猩红色,在干燥的秋日下,弯起流星的弧度,她五指一挑。
“嗡嗡”琴声浩淼,犹如天籁。
所有人,在这声琴音中,失神片刻。
颜西祠反应最快,他手在腰间一抹,夜剑出鞘,乌光乍起,横空出世。
八音几个纵气,脚尖连点,人就跃上屋顶,像一只滑翔的大鸟一样,疾驰的飞快。
颜西祠提剑连奔,寒眸骤起冰霜,冷凛的戾气从他身上攀涌上来,叫他根本不多加思考,在街面上,追了上去。
两个人,一个在屋顶,一个在檐下皆快若闪电,风驰电骋。
八音紧抿唇,没跃出多远,她就感觉到一阵虚弱,身上的鞭伤开始阵阵刺痛,十分难受。
她看了眼底下的颜西祠,知道自己必须尽快甩掉他。
“你跑不掉的。”颜西祠冷喝一声,他的脸好似也更白了一些,毕竟他身上也是带伤的。
八音忽的不跑了,她站在最高处,披风翻飞如蝶,冷眼俯瞰颜西祠。
尔后,她指尖从手腕拉出琴弦,人一个栽倒,气势如虹的就朝颜西祠扑了过去。
颜西祠眸色一闪,他弃夜剑不用,直接一甩袖子,五指成爪地抓向八音,他却是想要活捉她!
八音去势不减,琴弦被风吹来颤动,发出浅吟幽咽。
“铛”琴弦碰上颜西祠掌心,鲜血一样的颜色妖异诡谲。
八音忽的翘起嘴角,琴弦一缩,再一弹,就已经缠在他手腕。
剧烈的勒疼感传来,电光火石间,颜西祠手一握,反手抓住琴弦用力一拉,八音一个趔趄,控制不住地栽进他怀里。
浅淡的药味扑鼻,混杂着一丝血气,很不好闻,但最让八音感到不适的,还是如此靠近颜西祠,带来的强烈排斥感。
她皱起眉头,眸生狠厉,想也不想,一掌击出。
颜西祠抬手格挡,他喘着气,忽的凑近她,“不要试图再挑衅吾!”
八音冷笑一声,一脚踢出,趁颜西祠闪躲之时,她另一手狠狠地打在他腰腹旧伤上。
“嗯?”颜西祠闷哼一声,他咬牙抬头,狠厉如狼地盯着她。
“挑衅你?”八音声音很冷,带着一往无畏的决绝,“不止于此,终有一天,我还会杀了你!”
乌光呼啸,锋锐难挡,颜西祠手腕剑花,夜剑就落在八音脖颈。
冷冽的杀意,未触及,就已经割破皮肤,渗出鲜血来。
八音凛然不惧,她视夜剑为无物,手头琴弦从指缝迸裂而出,狠狠地洞穿颜西祠手心。
颜西祠大喝,夜剑反手一刺,就捅进了八音肩甲,剑尖进一寸,鲜血就喷涌一尺。
两人离的太近,所有的鲜血都喷涌到颜西祠胸襟处,绽放开朵朵血梅。
八音反而笑了,她好像感觉不到痛,又一掌打在颜西祠腰腹伤处,粘稠的血浸润了衣袍,染上她手背,最后又从指尖滴落。
颜西祠看着这样的八音,心头忽起一股子汹涌的悲哀。
经年之前,他们也曾花前月下,海誓山盟,甚至拜过天地,有过白纸黑字的婚书。
“既然如此,吾去死和你去死是注定,”他口吻忽起点滴的缠绵,“还是你去死吧。”
话音未落,乌光剑芒破空而来,从上而下的当头罩来。
八音一惊,她人想后退,可却被颜西祠整个扣住,躲避不得。
所以,他十年之前杀了她一会,十年之后,他还要杀她第二次?
强烈的不甘涌上心头,浓烈的怨恨铺天盖地,引动出骨子里的绝望,叫八音生了同归于尽的决心!
琴弦暴涨如星光,交织如蛛网,但——
更为快的柳叶剑光凭空而来,朝着夜剑的方向,狠狠地撞了上去。
“轰”刀光剑影的轰然巨响,狂风大作,叫颜西祠不得不放开八音。
八音抬手,猩红冷光就要缠上颜西祠的脖子,冷不防一只手猛地抓住她,并喝道,“走!”
八音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拖着转了几个街角,飞快消失。
颜西祠挽了个剑花,剑风消灭,他抬眼,面前已经没了八音的踪迹。
“铿锵”手头夜剑落地,他浑身是血,也不知是自己的多一些,还是八音的多一些。
“王爷!王爷!”眉妩闻讯而来。
“王爷,谁伤的你?”她手都在抖,一边搀扶住颜西祠,一边赶紧唤来御医。
颜西祠摆手,“无碍。”
长随和御医将颜西祠抬了下去,眉妩招来红妆楼倦鸟问,“如何一回事?”
倦鸟早收到了消息,她垂眸道,“王爷在城门口截住的八音,后来两人打了起来,王爷正要杀八音之际,八音被人救走,也是八音伤的王爷。”
听闻这话,眉妩眸子一闪,“确定王爷是要杀八音的?”
倦鸟回答,“是,属下肯定,有金吾卫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王爷让八音去死。”
眉妩红唇一翘,整个人娇美如花地笑了起来。
很好,就是要这样!
“无伤,如何了?”眉妩拂袖折身,想起这事便问道。
倦鸟半隐在袖中的手一抖,无伤的惨状,简直是骇人听闻,那缝在皮肉上的拨浪鼓,现在都还没弄下来。
“御医正在全力救治,伤的很重,但性命尚在。”倦鸟晓得眉妩想听什么,故而有关拨浪鼓的事只字不提。
眉妩点头,“需要任何药材,直接从王府领用,不惜一切代价,治好无伤。”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总觉得最近没有无伤调制的蜜丸调养,皮肤都不似以往光泽细嫩了。
她是离不开无伤哪。
回了摄政王府,眉妩直接到颜西祠房间。
颜西祠人还清醒着,御医已经包扎了伤口,还开了药方。
眉妩将人屏退,她坐在床沿,蔻丹红酥手,温柔地抚过他的脸,“王爷,不要让臣妾担心好不好?你若有碍,要臣妾如何独活?”
颜西祠没说话,他眼眸半阖,面色苍白。
眉妩俯身,轻轻靠在他臂膀边,低声倾诉道,“王爷,十年前,你伤心了一次,十年后,你还要为同一个人再伤心吗?你想要臣妾如何做,才能纾解你的痛苦?不管臣妾做不做得到,臣妾哪怕不要这条命,都为王爷达成!”
颜西祠指尖一动,他抬手摸着眉妩发髻,好一会才哑着嗓音道,“不会的,吾心里很清楚,吾没有伤心,终有一天,吾会杀了她。”
“终有一天,我还会杀了你……”她也是同样这般说的。
那比常人都大上一圈的眼瞳,濯濯情深地望着颜西祠,如莲纯洁的面容却带出隐忍的大度,“臣妾愿意为王爷去找她,只要她不再伤害王爷,不再与王爷为敌,臣妾把命给她,平息怨恨,也是可以的。”
这样感人肺腑的话语,能叫人不感动么?
颜西祠侧头看她,“你是吾的王妃,谁要伤害你,当先踏着吾的尸体过去。”
眉妩红圈瞬间就红了,她避开颜西祠身上的伤口,扑进他怀里,“王爷,臣妾是三生有幸,今生才得缘与王爷结为夫妻,往后臣妾定然会做好王爷的贤内助,让王爷毫无后顾之忧。”
颜西祠应了声,他望着头顶天青色纱帐,视线落在虚空处,没有聚焦。
好一会,他才吩咐道,“差人守着城中各大药材铺,有买治剑伤药的,都先给吾抓起来。”
眉妩怔然,八音受伤了?
“臣妾知道了,王爷你安心,先休息。”眉妩安抚了颜西祠,半刻钟后,她起身走到外头,招手唤来倦鸟。
“吩咐下去,发现有请大夫或者买治剑伤药的人,皆杀无赦!”她要她死!
倦鸟心头一动,但脸上面无表情,“是,属下会亲自巡查。”
房间里的颜西祠,自然不知道这些,伤口的疼痛一波一波地涌上来,让他意识恍惚,在这种恍惚中,他忽然就十分清楚地记起了从前。
琴七弦,从来不会说眉妩那样的话。
她爱的时候,要与之并肩,艰难险阻,无畏无惧,仿佛这世间,在她眼里,就只有两种事。
一种是她想做的,另一种则是她不想的,从不会存在她不能做或者无法做的事。
她认定他,要同他在一起,便是生母吐血阻拦,她也要义无反顾地嫁给他。
她恨的时候,温情成残酷,那双黑瞳,能冷得连人心脏都冻住,再无法跳动。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懒汉风烈看着八音,摇头叹息道。
八音捂着伤口,她全身上下都疼的厉害,有鞭伤,也有剑伤。
她喘了口气,靠在窄巷长满青苔的墙壁上,“风烈?你的剑法怎同北烈家族的剑术风格,那般相似?”
她正要找他,结果反而让他给救了。
风烈脸上收起了笑意,他看着八音,意味深长的道,“不该你知道,不要问,该你知道的,懒汉自然会说。”
“不行!”八音不依不饶,只要一想到这人和北烈家族有关系,更可能和雉朝飞也有关系,她就没法不过问,“你可认识雉朝飞?”
风烈摇头,他取下腰间的酒葫芦喝了口酒,一抹嘴道,“不认识,懒汉走遍大江南北,为何要单单去认识一个人?”
八音心下失望,浓黑的睫毛微微一颤,“多谢相助,他日请你喝酒。”
话毕,她摇摇晃晃地出了巷子,又在外头故意晃悠了几圈,才回去。
甫一进门,她就再撑不住,被门槛一绊,晕过去摔地上了!
轩辕神月正在院子里头看书,听到动静,当即赶紧叫人,“程姨,八音受伤了。”
程娇娘并未随木挽等人离开王城,她需要照顾轩辕神月,便留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程娇娘大惊,她背起八音,将人送回房,跟着找来药箱,撕开她衣裳,给她上药。
轩辕神月跑去灶房打来热水,见地上染血的衣裳,小少年皱起眉头道,“她是不是又和人打架了?”
程娇娘动作利落地清洗伤口,再止血缝针,末了上好药,给八音包扎好后,她都出了一身汗。
“应该是,她身上多了剑伤。”程娇娘帮八音换了衣裳,见她小脸煞白,一摸额头,还烫手的很。
“烧起来了,这可难办了。”程娇娘只会简单包扎外伤,对内伤却是不在行的。
轩辕神月看着八音,指出道,“她需要个大夫。”
程娇娘不愿意出门,经昨晚的事,王城之中到处都是巡查的金吾卫,且她要去请大夫,指不定就被瓮中捉鳖了。
她沉吟片刻道,“先等上一晚,明早要是还不退烧,再去请大夫不迟。”
轩辕神月绷着小脸,不吭声。
程娇娘道,“可有现成的白酒,我与她擦擦身,也好祛烧。”
轩辕神月让人送了白酒上来,他自个则走到院子里,看着之前的书卷,却无心看下去了。
忙活完的程娇娘提着酒壶出来,就见情绪不对的轩辕神月。
“神月,”她走过去,揉了揉他小发髻,“你和我,还有八音,我们都不一样。”
轩辕神月脸上有阴沉,他吼道,“如何不一样?你们能正面和颜西祠对上,我却不能么?”
陈娇娘蹲在他面前,面有慈爱,“你是白发轩辕氏哪,身上背负的是天下黎民,而我和八音,我们背负的,只是各人爱恨情仇,你是大义,我们是小我。”
轩辕神月眸色黯淡,这一路程娇娘和八音不止一次的保护他,甚至还为了他身处险境,然而,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即便是他姓轩辕,那也不能掩盖他无能为力的事实。
程娇娘捏了捏他小脸,“现在无能无力,不代表以后也无能为力,你可以先记在心里,等你坐上那个位置,手握天下大权之后,如果你还念着,到那时可以帮我们。”
轩辕神月心头稍稍舒服一些,他撅了撅嘴,大声的说,“我知道了,我会记住的,你们都要活的久一些,活到我能帮你们的时候。”
这番稚子之语,让程娇娘笑了,她弯着眉眼,透过轩辕神月,仿佛看到了另外的一个小孩,“好,起码我能答应你,我等着……”
当天晚上,程娇娘给八音擦了三回身子,整个屋子里,弥漫着刺鼻的白酒味。
临到天亮的时候,八音本已稍稍退却下去的烧,忽的又烧了起来。
程娇娘束手无策,只得伪装一番,叮嘱了轩辕神月后,冒着风险出门。
此时的八音,却陷在梦靥里面,挣脱不得。
她梦到了小时候,和雉朝飞在她的宫商阁里,那颗杏树底下,一个练剑,一个抚琴。
二月间里,或粉,或白的杏花缤纷,渐欲迷人眼,朝飞会采了杏花,腌制了,给她做可口小菜。
她怀抱摇光,眯着眸子看面前的雉朝飞,一剑一舞,宛若游龙,翩若惊鸿。
“七弦……”雉朝飞手持拂柳,收剑后远远望着她,那目光深远而眷恋,还透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不要忘记我,”雉朝飞说完这话,她就看到他脸上,乃至全身的皮肉一块一块地掉了下去,“活着,不要忘记我……”
“不!”她大喊一声,朝雉朝飞跑过去,然而她永远都跑不到,也触摸不到。
怀里的摇光也开始滴血,不知是谁的鲜血,沾染了她一身。
她怔在那里,绝望的不知道所措。
“八音,去杀了他!”如同银杯在空旷的房间中轻轻撞击后的冰冷声音响起。
她抬头,就看到半截金面具,琥珀色眼瞳,诡异如妖。
浮黎?他不是走了吗?
“去,杀他!”浮黎握住她的手,往她手里塞了什么,带着她一步就到雉朝飞面前。
“不,那是朝飞。”她头痛欲裂,感觉浑身血液都在下沉。
周遭再有没有说话的声音,好像一瞬间彻底安静下来,八音抬眼,就看到手里拿的夜剑,漆黑的剑身此刻鲜血满布。
她骇然,却松不开手,只能看着夜剑刺进雉朝飞的心口,然后满视野的猩红色。
“不!”她大喊一声,人猛地坐将起来。
梦醒了。
她浑身是汗,口干舌燥,刚才的梦,她还记得清清楚楚。
轩辕神月进门,见八音已经醒了,他整个人一下就坐在了地上,脸上还有害怕的神色。
“八音,你总算醒了,我还以为你要烧死了,再醒不过来了。”这三天,轩辕神月提心吊胆。
八音抹了把脸上的汗,“没事了。”
“可程姨出事了,”轩辕神月爬起来,沉着小脸道,“你病得太厉害,程姨出门去请大夫,都三天了,一直没回来。”
八音神色一凛,“我知道了,你不用担心,程娇娘身手了得,不会有事。”
“可是,她三天都音信全无,我也不敢出去打听。”轩辕神月眉头都皱紧了。
八音指尖一点他眉心,“即便程娇娘落到了对头手里,暂时也不会有危险,他们还要拿她威胁我交出你。”
这些缘由,轩辕神月自然也想得到,他只是单纯的担心罢了。
八音下床,能感觉到身体还有点虚软,不过,她是习武之人,恢复得也很快。
身上的鞭伤和剑伤,这几天养的很好,只要短时间不与人动武,就没有大碍。
轩辕神月吩咐下人上了一些吃食,八音用完后,就吩咐道,“此地不宜久留,收拾一下,我带你换个地方,等安顿好,我就去带程娇娘回来。”
“去哪?”轩辕神月问。
八音微微勾起嘴角,忽然问,“你喜欢听曲儿吗?”
轩辕神月看着她,没回答,神色老成的很。
八音淡笑,“我们去琴家,住琴家。”
轩辕神月睁大了眼睛,顿觉得八音简直疯了,如今王城风声紧,躲都来不及,她还主动凑上去。
八音揉了揉轩辕神月脑袋,“不用担心,琴家不敢不留我们。”
既是如此,轩辕神月只得一应都听她吩咐。
第二日,八音遣散了院中下仆,拎着简单的行礼,戴上帷帽,牵着轩辕神月大大方方出了门,脚都不错的就往琴家去。
一刻钟后,即便已经站到了琴家门口,轩辕神月依然觉得这决定很疯狂。
紧接着,八音还做了一件让他觉得更疯狂的事——
当着门房的面,她抬手,就将琴家几百年都没摘下来过的牌匾给摘了!
并道,“让琴长生出来见我。”
琴长生没出来,反倒是琴家护院拿着棍子扑了出来。
八音冷冷一笑,她一把夹带起轩辕神月,一手提着牌匾,人一跃,就蹿上墙头,几步快走,就进了院子,将一众护院都给扔在后头。
轩辕神月心头隐隐觉得刺激,他小脸通红的问,“八音,你其实是来羞辱琴家的吧?”
八音低笑了声,没有回答。
她带着轩辕神月,熟门熟路地往西院去,几个呼吸的功夫,她人就落在了宫商阁。
“琴家居然还有这样荒凉的小院。”轩辕神月吃惊了。
黑瞳眼梢掠出嘲讽,八音将牌匾随手往地下一搁,带着轩辕神月就踩在了上面。
待琴长生带着人赶过来时,已经是半刻钟后,连轩辕神月都等的不耐烦了。
“何人如此放肆?胆敢到我琴家撒野!”琴长生怒喝一声,在看到牌匾被人踩脚下之时,更是怒不可遏。
八音扔掉帷帽,露出苍白的脸来,她看着琴长生,无悲无喜。
“是你?”琴长生对八音印象深刻,上次琴家庄子那一次交手,琴家损失的乐师之多,还是几十年来的头一遭。
“是我,”八音声音很轻,可眼神很冰凉,“难为琴家主还记得。”
琴长生面色很难看,他盯着八音,像是想将她吃一样。
八音毫不在意,她转身,看着破败不堪的宫商阁,面露讥诮的道,“宫商阁这般荒凉,看来琴家主早忘了自己还有个女儿的事了。”
琴长生眸色闪烁,他摸不清八音想干什么,前些时日,摄政王府那一场,他还是听说了的。
“今日前来,是想告诉琴家主一声,这宫商阁劳烦琴家主修缮一下,从今个起,我住下了。”她说的旁若无人,身姿卓越,自有一股子遗世风姿从她身上散发出来,连同那张平凡普通的脸也褶褶生辉起来,叫人心惊。
琴长生惊疑地上下打量她,“你到底是谁?”
八音侧头看他,目不转睛,忽然似是而非地道了句,“古琴者,无论五弦七弦,亦或无数弦,终究是丝弦之器,但凡丝弦之器者,便有相通之处,通其一,便可反三,如此,便可悟透器之一理。”
琴长生如遭雷击,整个人呆立在那,无法移动一步。
这话,一字不差,于二十年前,是他教导给自己的嫡长女,尔后无数年,他不曾再同任何人说过。
他定定望着八音,脸上有难以置信的神色,混杂着吃惊慌张,还有几不可察的内疚,最后这所有的复杂情绪,都化为狠色。
“来人!给我拿下她!”琴长生声音尖利,已经失态到失真。
满院子的护院,拎着棍子就冲过来,八音将轩辕神月护在身后,脚尖挑起牌匾握在手中,瞅着来人,一个大力横扫。
霎时,便飞出去五六人。
八音目光冷凛,这种冷凛穿过一众护院,最后落在琴长生身上,带着碾压一切的磅礴气势。
牌匾在她手里被舞的密不透风,一扇就是好几个人飞出去,还不费力,不要太好用。
“咔咔”蓦地,几声破碎的声音接连响起,在护院的惨叫声中异常醒目。
“住手,快住手!”琴长生大惊,他是想拿下八音,可也不想琴家牌匾有碍。
护院虎视眈眈地围着八音,并不敢再靠近。
琴长生面无表情,他以一种漠然的目光看过去,“你想怎样?”
“嘭”八音将牌匾拄在地上,云淡风轻的道,“琴家主记性可真不好。”
听闻这话,琴长生目光古怪,他看了眼荒草杂声的宫商阁,“不可,除此要求,一应好说。”
八音轻笑,她脚尖轻轻踢了踢牌匾,“我就此要求一个!”
正是两人各不相让,僵持不下之际。
有一貌美婢女款款而来,婢女身穿碧色襦裙,头绾双丫髻,年约二十,一身很有些文雅气质。
“启禀家主,老祖吩咐,带这位姑娘过去一见。”那婢女低眉顺眼的道。
琴长生自个都没察觉的稍稍松了一口气,他道,“既是老祖所言,你便带她过去就是。”
那婢女往前几步,在距离八音一丈距离的时候,停了下来,“请姑娘随织雪来。”
八音挑眉,她并不将牌匾还给琴长生,就那么一手拎着,一手牵着轩辕神月,跟着织雪走了。
与琴长生擦肩而过之际,她脚步一顿,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欠下的债,终究是要还的。”
“你……”琴长生气的浑身发抖,然却指摘不出半句话。
织雪带八音去的院子,在东院,正是琴家老祖住的地方——鸣居。
这里,八音也很熟悉,她幼时有很长一段时间是在鸣居渡过的,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了如指掌。
她走在十多年前走过的小径,踏着十多年前踩过的石子,竟有一种回到了过去的感觉。
仿佛她还是那个不知哀愁的小姑娘,每日以琴为乐,时时与雉朝飞玩闹,那会,多快活呢。
“到了,进去一直往里走,走到尽头便是,里面的路织雪不能同行。”在九转回廊处,织雪顿住,她拂袖一引,微微拱手,态度恭敬。
轩辕神月有点紧张,他紧紧拽着八音的手,掌心都渗出了汗渍。
八音敏锐的察觉到,她捏了捏他指尖,低头朝他一笑,“别害怕,有我在。”
轩辕神月点了点头,八音朝他一笑,好像所有的紧张瞬间就没了,只剩八音纤细却有力的手。
穿过九曲回廊,尽头豁然开朗,原是一大片的翠竹林,有风而起,便会发出沙沙的竹叶声,很是好听。
她站在竹林边,炖了顿,黑瞳眼眸之中,流露出一丝一缕的怀念来。
幼时,一到盛夏,她就会跑来这翠竹林中休憩,里头凉快,还能听到风吹竹叶的声音。
轩辕神月注意到她的异常,遂轻轻拉了拉她。
八音回神,嘴角翘起,就带出嘲讽来。
此去经年,面目全非,看到这些,不过凭添困扰罢了。
“既然来了,还站外头作甚?”一道沉着淡然的声音从竹林深处传来,和着竹叶簌簌声,多了几分仙气,少了人世浮尘。
八音抬脚,熟悉地绕过翠竹林,就在深处见到一白衫银发的老妪。
那老妪坐在石凳上,她面前的石桌摆着茶水,一边的小炉上,热水汩汩,一时间茶香弥漫,静谧恬淡,让人心静。
“过来坐吧。”老妪开口邀约,从头至尾她都没转过身来,好似手下忙碌的煮茶活计更为重要一些。
八音木着张脸,她带着轩辕神月走过去,牌匾随手扔一边,半点不客气地坐下来。
那老妪这才抬头,只见她皮肤白皙,眼有皱纹,人中深刻,还有两道看着很严肃的法令纹,嘴角惯性地耷拉着,整个人看上去并不和善慈祥。
但老妪这模样,却是八音最熟悉的。
“要茶还是清水?”琴家老祖垂着眼,淡泊简单的问道。
八音没说话,她只看着她,不言不语。
琴家老祖低笑了声,法令纹越发的深刻了,“那还是武夷红袍吧,你爱喝这……”
“清水。”八音开口,如今的她是不喝茶的。
琴家老祖好似有些意外,抬眼看着八音。
八音指了指喉咙,面有嘲弄,“火炭塞喉,坏了,喝不得茶。”
其实连酒也是不能喝的,鬼医冷幽专门叮嘱过,但她能忌了茶,却忌不住酒。
八音这样说,琴家老祖好像半点都不意外,她点了点头,给八音倒了盏温热的清水,同样连轩辕神月都有。
风过无声,竹叶翻飞。
八音并没有动面前的清水,她忽的瞥见一边搁着的五弦琴,粉色琴弦的五弦琴。
她心神一震,死寂的心口倏地跳动了一下。
她赶紧移开目光,状若不经意的问,“十年过去,老祖已经有了自己的器。”
老祖高深莫测地看了她一眼,“十年过去,你与十年前,长的也不同了。”
“呵,”八音自晒一笑,“老祖为何不问问我,这都是因为什么?”
老祖垂眸,看着面前的茶盏,清亮的茶汤色泽漂亮,温度适宜,茶香四溢,可她忽然就没了喝的欲望。
良久,她叹息一声,“因果循环,如此罢了。”
八音忍不住哈哈大笑,她一拍石桌,“老祖,好个因果循环,如此佛性,竟是比遁入空门的和尚还看的透。”
老祖慢悠悠地抿了口茶水,语波无澜,“你此次回来,又是想做什么?”
八音冷笑,“我此次回来,定然是做回自己,只可惜,琴家主治下不严,宫商阁那般荒芜,竟也没人打理,今个晚上,莫不是让我枕着这琴家牌匾入睡。”
“当真如此?”老祖问。
八音点头,微微一笑,“自然。”
老祖沉吟片刻,“那就住下吧,你还想住宫商阁,一会我与长生说一声就是。”
老祖能妥协,八音半点都不意外,她甚至还问,“住是住下来,可我的身份呢?老祖以为要如何处理?”
老祖倒了第二泡的茶水,“你想如何?”
明眸黑瞳,微有芒光一闪而逝,八音身前倾,小声的道,“琴八音如何,琴七弦不为人知的得意弟子,十年过去,琴技大成,特意回来。”
老祖脸色不变,就好像这世间万物,已经没有任何事能让她动容。
不过,她看了眼轩辕神月,“他要作何解释?”
八音笑了,但那笑意并未到达眼底,在她眼梢就凝结为冰霜,“自然是琴八音上王城路途,随手捡的小可怜。”
一旁乖乖听着的轩辕神月一头黑线,这八音敢不敢再靠谱一点。
熟料,这般粗劣的借口,老祖居然不深究,她撑着石桌起身,拍了拍裙裾道,“我是老了,一把骨头,半只脚都埋进棺材里面,你们要如何就如何吧,只是莫要惹出乱子来,非的老祖我亲自出马,其他的,随意。”
她说完这话,望着八音,难得带点和蔼。
然后,她弯腰抱起五弦琴,慢吞吞地走了。
老祖越走越远,八音心口的位置就生出一股痛楚来,和蛊虫噬心的痛一样,这种痛楚绵连不绝,不是很剧烈,但却酸涩得让人喘不上气。
就好像,有什么对自己而言,十分重要的东西,离得越来越远。
“嗡嗡”依稀有琴声传来,每一下都响在八音心上,叫她心头那股痛楚又清晰几分。
她捂着心口,手握成拳,死劲砸了两下。
轩辕神月被吓了一跳,他抱住八音的手,“八音,你干什么?”
八音回神,就像幻觉一梦,心口刚才的痛楚蓦地就消退的干干净净,她白着脸,看着老祖离开的方向,皱起了眉头。
她却是不知道,尚未走出竹林的老祖,在听到五弦琴自发颤动之时,脸上忽起诧异,跟着她眼疾手快地一把按住琴弦,粉色的琴弦顿时安静。
这番动静,让她神色有些不太好,脚下步子便快了几分。
八音和轩辕神月从鸣居出来之时,琴长生已经差了人在修缮宫商阁,对琴长生讨要牌匾的行为,八音的回应,是一脚将牌匾踹过去,累得琴长生后退好几步,为了接住牌匾,差点摔倒。
他对八音怒目相向,但八音根本就不将他放在眼里,她同轩辕神月一直站在宫商阁院子里,等着修缮。
琴长生重新挂好牌匾回来,便收到琴家老祖改动过的族谱,在原来琴七弦的那页,她添加上去了琴八音这名字。
琴长生心里涌起惊涛骇浪,他皱着眉头,虽然心里刚才就有了揣测,可如今族谱证实了八音的身份,他还是有一种荒谬的感觉。
毕竟,一个不在了十年的人,忽然就回来了,熟悉的音容不在,可人到底还是那个人。
他有心想找老祖细谈,但从织雪处收到的消息,老祖短时间不会见任何人,琴八音的事,她不会再过问。
琴长生拿着族谱,怒气冲冲到宫商阁,他喝道,“这就是你的目的?”
八音面容淡漠,她看到族谱,就明白过来。
“琴八音?哼,好的很,脸变了,名字也变了,你还回来干什么?还是你非得拖着整个琴家给你陪葬才算甘心?”琴长生出奇的愤怒,这种怒意,远远超过了那点血缘带来的情分。
八音看着他,眼神清淡,面容冷酷,等琴长生发泄完了,她才说,“我想干什么?何时要你过问?拖着琴家陪葬,你也太看得起我了。”
即便是因复仇而生,但她从未想过,要覆灭琴家。
虽然十年前,琴家对她不管不问,对雉朝飞的死,也冷漠置之,但整个秦家,除了琴丝竹,她没想要动任何人。
可琴长生似乎并不那样想,出奇的,八音忽然想起青争临死之前说的话,说她其实并不是琴长生亲生骨肉,故而他才对她不喜。
她手腕一转,腕间琴弦蠢蠢欲动,“你不是想知道,我回来的目的何在,若乐斗一场,赢了我,我便告诉你,若不然,你就滚!”
琴长生恼羞成怒,他一甩袖子道,“你?别忘了,是谁教你的指法。”
八音不屑地睥睨他,“琴家主,你认错人了,我是琴八音,是会将你打的满地找牙的琴八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