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升起来了。
  高速行驶的轿车上，翠凰用手指在屏幕划拉着，精准地将蹦出来的水果一个个切得四分五裂汁水横流。
  椒图好奇地从后面伸着脖子看着她玩，但翠凰实际上兴趣缺缺——她怎么可能真的玩得进切水果这种哄小孩的游戏？
  但她既不能去打搅需要专心开车的新手司机司空浔，也不愿意去跟椒图搭话，所以也只好靠着埋头玩游戏来避免尴尬了。
  好吧，不是这样的。其实翠凰很想找椒图搭话，她很想亲口向自己这个温吞弱气的未婚夫确认一下——
  1000年前，龙族将吞噬天火的上古神器“噬焱”交给了风家祖师风无痕让他来对付我，这件事你知情吗？
  当然，她只是想想。
  因为问出来又能怎样呢？
  哪怕他直说了“是的，我知道”，翠凰也不能跳起来咬他一口。而即使他的回答是“不，我不知情”，翠凰也是不会相信的。
  她凭什么要相信他？
  虽然现在椒图展露出的是一副胆小温和、人畜无害的样子，但经过那件事之后，翠凰已经不吝惜用最恶劣的想法来揣摩他们龙族了。
  1000年前，翠凰接受了风无痕的挑战，却在开战的一瞬间就被神器“噬焱”夺取了神力，瘫倒在地动弹不得……
  “你赢了。直说你想对我干什么吧。”她看着那个刚刚还一脸正气，要找她“公平对决”的人类天师，气若游丝，却依旧鄙夷地说道。
  “上神赎罪！小人……也是被逼无奈的。”风无痕却只是扑通一声长跪在地，惭愧地说道。
  “直说，你想，干什么。”翠凰不为所动。但也别无选择。
  “小人所居之地乃是一处依赖漕运为生的小镇，但近日有一上古凶邪在水道上兴风作浪，小人虽是修行之人，但法力微薄，虽有同归于尽之心，却连深入江心接近那怪物的身躯都做不到……”风无痕解释道。他那一脸的懊恼沮丧不像是假的。
  “呵，法力微薄？”翠凰讽刺地笑出了声，“也是。那玩意儿不是你能做出来的，吞噬天火的神器对水妖也没用。所以？”
  “是的，吞噬天火的神器对那怪物没用。但，天火，对那头怪物有用。”风无痕抬起头来，看着翠凰说道——
  “所以，我们来做一场交易吧，翠凰上神……不，拢翠宫的翠凰宫主。”
  ……
  直到现在，翠凰也说不清风无痕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很卑鄙，卑鄙到先用噬焱压制住她，再以此来威胁她交出碧空凰炎。因为只有由凰炎的主人亲自授权，他这个“借用者”才能毫无风险地，灵活自如地使用这份力量。
  他又很正直，正直到明明可以拿着噬焱背后偷袭，却从家乡追上方丈神山，只为和翠凰正面交锋、解释清楚他想做的一切。
  他很现实，现实到不来向翠凰祈求力量，而是用这种方式促成了一场“交易”，以此来确保自己十成十能够达成目的，得到凰炎。
  他又很天真，天真到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是天师，自己就该出面解决妖怪的问题，如果要为此弄脏手，那弄脏他一个人的就好了。
  但比起这些来，最让翠凰讨厌的是他真的很犟。
  犟到哪怕翠凰威胁要对他降下神怒，让他的子子孙孙都背负神咒直到香火断绝，也不愿意告诉翠凰神器噬焱到底是谁给他的。
  “向您索取凰炎是拯救小人家乡唯一的办法。我知道我很自私，所以小人愿意接受神怒，以寿命作为激怒您的代价。但提供给小人这个办法和这件神器的人，给予了小人这个唯一拯救家乡的希望，是小人的恩人，恕小人不能透露他的姓名。”
  “哈！你不就是仗着噬焱在手我拿你没办法吗？好吧！如你所愿。你们风家的人只要保留着那个东西一天，本宫就一定会选择一个和你一样合适的人选，赐予那人凰炎，但同时，本宫的怒火也会沿着你的血脉传承而下，直到将它焚烧殆尽为止！风无痕，你可真是个好先祖啊！”
  ……
  就这样，在风无痕匆匆离世之后，1000年过去了。
  风家人老老实实保管着噬焱，不敢再向翠凰提任何无理的要求。而翠凰，也信守承诺，在每一代都选择一个合适的风家血脉赐予神力，并让他们付出背负神怒的代价。
  其实翠凰借给风家人的那点神力对她来说只是九牛一毛，风瑾算是天分可以的，但即使她放出凰炎烧掉了一座山，对翠凰来说，也不过就是梳头的时候掉了根头发罢了。
  所以翠凰那延续千年的，导致峰家人丁日渐凋零，让每一届凰炎继承人没有一个能活过不惑之龄的愤怒，压根就不是针对风家，而是针对那个被风无痕誓死隐瞒的“恩人”的。
  为了调查清楚这件事，她甚至率领拢翠宫的部下一个个清剿了在凡间独霸一方的上古妖兽，从“四凶”之一的穷奇到水神共工的旧臣相柳，她和她的拢翠宫成了一代传奇，但她的调查却一无所获。
  可即使查不到真相，有些事实却早已呼之欲出了——
  噬焱专门针对天火，完全就是只为克制凤凰而制造的神器。这世上还有谁想让她这只“下架的凤凰”被贬下了凡也不好过呢？
  不就只有被毁了婚，面子上各种挂不住的龙族了吗？
  真是恶心！
  如果说一切的恶因是由她翠凰任性逃婚所导致的，那她已经心甘情愿地承受了被贬下凡失去神格的代价了。现在的她已经不再是五色凤王之一的“青鸾娘娘”，只是凡间的一介小妖翠凰，自然就更配不上龙之九子之一的椒图殿下了。
  但他们居然特地撺掇了个凡间天师，拿了件天界才有的神器，上门来找麻烦！这不是挟私报复是什么？
  想到愤懑之处，翠凰一个没注意切到了炸弹，屏幕里炸开了花，失手的翠凰倒没什么反应，背后的椒图却“哎呀”一声叫了出来。
  翠凰回头去白了他一眼——游戏而已，大呼小叫什么啊？
  “你……你不高兴了？那就不玩那个了吧？”椒图被她瞪了一眼，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有。”翠凰扭回头去避开了他的眼神。
  这家伙的眼神，单纯得像个傻子。
  翠凰混迹凡间千年，什么魑魅魍魉宵小鼠辈都见过了，自恃看人的眼色还是很准的。
  她突然有点生不起气来了。
  “喂，那个螺蚌。”
  她生硬地开口道。
  “诶？叫我？”椒图一时有点不知所措。
  “你搁了这么1000年才想起下凡来找未婚妻，那你知道她这1000年来过得怎么样吗？”翠凰问道。
  “凤凰族族长说过，娘子她在凡间找了一座浮在空中到处乱飘的仙山，在上面建了一座宫殿，收了一大群手下，还到处阻止妖怪和凡人的冲突……‘过得还是挺不错的’。”椒图答道。
  “他从哪儿……呃不，没什么。”翠凰惊问，又在说溜嘴的边缘强行把话吞了回去。
  “娘子她真的很厉害，比我厉害，她一定是觉得我配不上她才不想嫁给我的吧？”椒图却没有注意到她刚刚那番“自曝”发言，只是有些沮丧地叹道。
  不……我没想那么多。
  翠凰默默翻了个白眼。
  虽说她轰轰烈烈逃了个婚，又是被贬下界又是自立门户闹得沸沸扬扬，但事实上，她都说不上讨厌椒图。
  因为那时她压根儿就没见到椒图本人。
  是的，1000年前，和未来夫君极其具有仪式感和纪念价值的初次见面，翠凰只见到了椒图那个标志性的大螺壳。
  而且或许椒图本人已经忘记了，但翠凰清楚地记得自己是怎么放下她那五色凤王之一、凤凰族中最得宠小妹的身段和脾气，耐着性子劝这货出来和她面对面接触一下的。
  最后她失败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当时她气不过的是龙族声名在外的龙子椒图居然完全不把她这个凤凰族的公主放在眼里，看都不眼一看她一眼，这婚还结个鬼啊！
  但现在想想……
  当时的见面地点，是九天之外的云海之上，是她这个喜欢宽广高处的凤凰特意挑选的一个“适合吹风散心”的地方。
  所以，这货那时的真实情况难不成是……
  椒图作为一个重度的广场恐惧症患者，应邀前去那么个又宽又亮的地方就已经达到了他生理承受能力的极限，在此之上再让他出壳就实在是克服不了了。
  但此前对他的这些个人状况毫不知情的翠凰，就这样一脚踹飞了他的螺壳，毁了婚约，自愿被贬下界……让这个误会延续了整整1000年。
  突然……有些抱歉。
  惊觉自己误会了椒图千年之久，翠凰有些心虚地回过头去，正好对上椒图的眼睛，四目相对，翠凰尴尬得赶紧又把头扭了回来。
  两颊火热。
  “我问的不是这个。”
  翠凰低着头看着膝盖上早已待机黑屏了的手机屏幕，闷闷地说道。
  “我问的是，你知不知道这1000年来，有没有谁因为她的逃婚而刻意去针对她，欺辱她。”
  她还是问出来了。
  但，她还是没法坦然地去面对任何一种答案。
  一种难以接受。
  一种难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