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厮为了保命, 把知道的都一股脑的说了出来。
  简铭笃定他不敢说谎，但是这个人以为的“真相”到底是不是真相本身，倒还得查证清楚。
  简铭想知道的, 可不止这些。
  “救了大郎的人, 是谁？”他寒声问道。
  那名小厮犹心神未定, 慌张摇头道：“小人……小人不知……”
  “当真不知？”
  那小厮被简铭吓得又是一个哆嗦：“真……真不知……”
  简铭冷哼一声，谅他也不敢再有所隐瞒。
  “大郎被人欺负，你们就眼睁睁看着？”简铭忽道。
  两名小厮闻言, 皆是悚然。
  他们是跟着简扬的仆从，除了简扬在官学里上课的时候，他们都合该紧跟着简扬。
  而他们呢？
  在小主人被人打的时候, 他们却没影儿了……这事儿怎么着都说不过去。
  两个人心里更慌了，只眼珠儿乱转着, 一时之间想不出用什么话搪塞。
  简铭的怒气直撞顶门。
  他早该想到，大郎这件事绝非那么简单。
  这两个跟着简扬的人, 连简扬身上发生了什么事都说不清楚，亏他们还是跟着简扬的！
  不须问, 简扬是怎么被那个神秘人诓骗了, 又是怎么跟那个神秘人学什么武, 这两个人肯定是不知道的！
  若是任由这样的人跟着简扬, 某一日简扬丢了, 是不是都没人知道没处找！
  想及此, 简铭的脊背上浮上了一层冷汗。
  除了恨这两个人不顶用，他更觉得后怕：若是简扬有个三长两短, 他可怎么……
  简铭拳头攥紧, 手背上青筋贲张, 心内是强烈的自责。
  “侯爷……”耳边, 一道温软的声音，将他唤回。
  简铭激灵回神，对上的，是季凝温柔的眉眼，那眉眼间满是关切。
  简铭心头的惊颤仿佛被和煦的春风拂过，他的心寻到了几分安定。
  眼前这两个小厮，已经没什么好问的了。
  简铭挥手让他们退下。
  两名小厮还以为将有雷霆降下，不成想竟是这样……雷声大雨点小？这就，没事儿了？
  两个人费力地爬起身，向简铭行礼，蹒跚退下——
  吓的，连带着跪的，腿脚都不利落了。
  简铭盯着两个人的背影，表情冷然。
  这两人显然是如释重负的神色，他们已经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呵！哪有那么简单的？
  简铭心中冷笑。
  他记得季凝还在身边，定了定神，道：“方才吓着你了？”
  季凝含笑摇头：“哪里会？侯爷身为家主，责问犯了错的下人，是应有之意。”
  简铭听她为自己出言分辩，又见她神色犹平静，没见惊惶模样，暗暗点头，心道她和郑淑到底是不一样的。
  只听季凝又道：“大郎的事，恐怕还有内情吧？”
  简铭从比较季凝和郑淑的念头中回过神来，沉默两息，方幽幽道：“也该好生整治一番了。”
  季凝微诧，一时没明白，他要整治的，究竟是什么。
  大郎，跟着大郎的人，抑或其他？
  简铭说罢，便大步踏入书房。
  书房之内，大郎简扬还站在原处。
  对于外面发生的事，他离得远，又隔着门，听不大清楚。但他知道他的两名小仆被逮来了，他更知道这俩人肯定会被他父亲“整治”，说不定此刻已经挨了板子了……
  想及此，简扬的唇角勾了勾，有点儿高兴。
  简铭走进书房的时候，刚巧看到简扬未来得及收起的笑。
  “你笑什么！”简铭喝道。
  简扬哪想到他父亲突然来了，登时一个激灵，脊背绷直，小脸儿也绷得平板。
  他何止看到他父亲了？他父亲的身后，还跟着季凝呢！
  简扬紧绷的小脸儿上划过复杂：这个女人怎么哪儿哪儿都有她呢？
  是了，她是父亲的正妻，是什么公主，父亲待她好，无论做什么都带着她……
  简扬抿了抿嘴唇，幼小的心思里为自己那位从未谋面的亲生母亲抱不平。
  可是再一想到季凝几次三番地替他在父亲面前求情，季凝还为他准备了干净的衣服，还让郝嬷嬷给他送了抹伤的药膏，简扬又觉得自己这样想她，很有些不应该。
  小小少年的心中，被矛盾的心绪占据。
  简铭的那张脸比简扬的还要紧.绷，他自顾在书案后自己惯常坐的那张椅上坐下，又示意季凝也在一旁坐了。
  如此，书房内就变成了一正位一侧位两人端坐，而简扬是成了唯一站着的那个，还是在地当中。
  简扬抬眼皮，瞄了瞄周遭的情势，瞬间就想到了：这不就是大老爷审案的阵势吗？
  只不过，他父亲是高高在上的大老爷，主母是一旁的师爷，而他就是被审的那个案犯。
  简扬觉得，这案子其实也没什么审头儿——
  到头来，他父亲还是青天大老爷，主母还是个好师爷；而他呢，左右逃不过个板上钉钉的坏人的角色。
  “你看什么！”简铭坐在上方，将简扬的眼神瞧了个明明白白。
  简扬慌地垂下眼睛，心里又觉得着实没意思。
  啰哩啰嗦的有什么趣儿？
  他倒巴不得他父亲立刻马上给他个痛快。
  简扬早就厌烦透了官学里那些学究们的罗里吧嗦，罗嗦那么多有什么用呢？还不如比比谁的拳头硬！
  不然呢？
  絮絮叨叨些过子曰师说的，你去拿这些话和南楚人讲道理啊！看他们听是不听？
  到头来，大齐还不是靠着拳头硬，才能让南楚人老老实实？
  小小少年的心里，自有他对于这世间事的一番计较。
  可他也知道，他再有计较，也是计较不过他父亲的——
  比如，他父亲现在让他跪下，他除了乖乖跪下，也没有别的选择。
  简扬慢腾腾地跪了下去，不情不愿的。
  简铭在上方正襟而坐，将简扬那副神情全收入了眼中。
  简铭脸上寒森森的表情分毫未受影响，心底里其实已经涌上了无奈——
  老话说“儿女都是债”，他深以为然。
  他要如何做，才能让这孩子懂得他的良苦用心？
  “到底怎么回事？”简铭斥道，“从头至尾地说！”
  简扬一凛，没想到他父亲竟然让他“从头至尾”地说。
  说什么？
  明摆着的。
  简扬没打算说。
  说技不如人被人打了吗？
  他嫌丢人。
  说那位先生武艺高强，还教自己武艺吗？
  那不就相当于不讲义气，出卖朋友？
  简扬做不来。
  简扬于是选择一言不发。
  简铭瞪他，却等不来他的回来。
  父子两个再次僵持了起来。
  季凝看得头疼。
  “啪！”
  简铭猛拍书案。
  简扬被吓了一哆嗦，惊悚地看向他父亲。
  季凝也被吓了一跳，皱眉也看向简铭。
  她真怕简铭下一瞬就要动手“整治”儿子了。
  “侯爷息怒。”季凝劝道。
  话一出口，季凝都觉得这话苍白无力——
  除了劝息怒、息怒，她还能说什么做什么呢？
  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似乎也没有资格置喙……
  简铭的鼻腔中呼出长长的一道气息。
  若非季凝劝着，他真要忍不住亲手教训儿子了。
  简扬跪在那里，见父亲似乎怒气被压下了大半的样子，眼珠儿动了动。
  但是下一瞬，他的眼珠儿就被定住了。
  因为他听到他父亲的声音说着：“你很乐意被人冤枉吗？”
  声音不大，却足以让简扬微张了嘴，意外，更诧异。
  “你以为，你是被冤枉的，你桀骜，你独行于世，你很骄傲吗？”简铭的话，字字戳心。
  简扬的细瘦的身体微震，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
  “你以为，世人皆醉你独醒，你就和世人不一样了吗？”简铭的音声锋利如刀。
  简扬似懂非懂，他觉得父亲似乎在说自己，又不像是在说自己。
  少年尚未发育的喉结，艰难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季凝也听出来了简铭话中不寻常的意味。
  她的双眉蹙得更紧，忽的生出一种，简铭其实不是在说儿子，而是在说他自己的感觉。
  这种感觉……季凝的心脏突然一阵揪痛。
  简铭的声音，却如雷声般贯入她的双耳：“你孤标孑然，可想过旁人如何看你、想你、议论你？好！你不在乎是吗？那么你的亲人呢？朋友呢？还有那些在意你的人呢？他们会如何，你可曾想过？”
  简铭说罢，缓缓地吐出长叹。
  他神色怆然，仿佛回忆起了悲凄的往事。
  简扬已经听得呆了。
  这些话，对于像他这样的，才九岁的大孩童而言，可以说十分深奥了。
  然而，简扬却似乎听懂了。
  他脸上的神情，变了几变，像是动容，又像是悔恨，还像是悲凉……其中竟掺杂了几分决绝。
  简铭盯着那张和自己有三四分相像的脸，神情也极复杂，心中更觉得既难过又欣慰。
  良久。
  简扬的脸色方平静了些。
  他垂着眼睛，没有看简铭，而是盯着眼前的地面，不知道是不敢看简铭，还是没有勇气看简铭。
  “父亲……”小小少年的声音轻颤着，“是我的错！请父亲责罚！”
  简扬说着，伏身叩拜了下去。
  简铭搭在腿上的手掌攥紧。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简扬长大了。
  简铭缓缓站起身，想要亲自扶起这个听进自己的话、懂得了些许人世间的凶险与道理的孩子。
  忽然，常青的声音在书房外响起：“禀侯爷！府门外有人求见！说是……说是送还大郎君的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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