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槛中
  同一型的机甲，在不同的机师手中却能展现出完全不同的一面。
  西北军的最新型刺客型机甲，轻巧灵活，星辰石装甲十分便捷。虽然□□装载不足，但它所配的成套机械武器却能在近身战中造成极大的单体杀伤。作为科兹莫的后代，诺娅理所当然地擅长操作机械，甚至在某些方面青出于蓝。
  沉重的机甲落地之后发出巨响，下一步跳刺却和它扬起的尘埃一般轻盈。
  悬于空中，如同黑月。
  一点刀芒闪过，再看已经近在咫尺。
  诺娅手下没有入肉的刀感，她迅速后撤，因为知道一击打空，接下来道格拉斯必然反打。此时一声刺尖鸣响起，科兹莫手里甩出极细的金属丝，将机甲的腕部缠住。诺娅在后撤过程中擦出刺耳的摩擦声，腕部金属甚至有火花闪烁。
  单凭人的力量是拉不住机甲的，所以科兹莫立刻将金属丝另一头甩给道格拉斯。道格拉斯跑过一个固定在地上的胶囊舱，然后再把丝线甩回去。几圈下来摩擦力已经足够，机甲右腕彻底被限制住。
  “好啊。”诺娅笑着说，“那就让你们一只手吧。”
  道格拉斯的手提箱打开，几下就变化为巨枪，他没有瞄准诺娅，而是朝周围扫射。十几个胶囊舱从顶上掉下来，深深陷入松软的土里，将中间的诺娅围了个严实。
  科兹莫配合很快，他攀上其中一个胶囊舱，以之为掩体，迅速开始朝下方扫射。这种平铺式的射击不会给机甲带来太大损伤，但是在诺娅躲避的过程中一定会出现失误，这之后只要道格拉斯抓住机会就可以造成重创了。
  道格拉斯迅速理解了科兹莫的意图。
  诺娅可以说是他见过的最少失误的机师，但目前有火力压制、胶囊舱掩体、被金属丝束缚的右腕，不利条件如此之多，都会成为错误的催化剂。只要诺娅出现失误，他们就能一举拿下。
  扫射再度开始。
  道格拉斯将枪械模式调整，能量限制完全解除，瞄准镜将诺娅牢牢圈在其中。她的动作流畅，甚至比几年前更加有效率，不会浪费一点空间。侧身，低头，开启护甲，承担一些必要的伤害，每一步都精准到可怕。但她的精确又不是无生命的机械的精确，诺娅这种如臂挥指的操作感是很容易辨认的。
  科兹莫看过诺娅的所有训练录像，他能够在万军从中一眼辨认出哪一个机甲是诺娅的。
  因为只有她能赋予机械生命力。
  “准备——”科兹莫开始最后一轮火力压制，他的预判水平和诺娅近似，可以不断逼迫诺娅承担必要伤害，而这些伤害累积起来将最终变为漏洞。
  一发子弹打在驾驶舱附近，诺娅感觉面前的屏幕震荡了一下。
  “就是现在！”科兹莫提醒。
  道格拉斯瞄准镜中心终于与驾驶舱重合，积聚了长时间能量的光束像巨剑一样扫出去，他仿佛能看见驾驶舱后诺娅沉静的面孔。
  理论上，这个星球上没有什么能比光更快。
  但当诺娅操作机甲动起来的一瞬间，两人都感觉光好像凝固了。她单臂撑在那根绷直金属线上，一只脚离地，另一只脚用力一蹬，整个机甲像展翅的黑鹤一般往上翻起。光束擦着她被束缚的右臂射中对面的胶囊舱，胶囊舱炸开，绷直的金属线瞬间缩回，机甲原本撑住金属线的手在空中虚按一下。道格拉斯清楚地听见了空气爆裂的声音，紧接着，仿佛得到了支撑一般，庞然的机械在别无所依的空中翻过一百八十度，稳稳落地。
  诺娅躬身行礼，如同刚刚完成高难度动作的芭蕾演员。
  “我已经让过你们了哦？”
  机甲反手拔出星辰石长剑，如同古老的宫廷决斗者，将剑立于双目之间。
  “再不认真打，路歇尔会不高兴的。”
  科兹莫急速撤离，尽量往狭窄的入口躲避，一击不中立即撤退的道理他也懂的。机甲也没有追逐他，而是返身朝道格拉斯的方向刺出一剑，这一剑十分细致，恰好避开了这个方向上的胶囊舱。可惜道格拉斯早已不在原地，他从墙侧爬上悬挂的胶囊舱之一，然后灵敏地奔走于空中。
  有了自上往下打的地形优势，他开始利用胶囊舱对视线的影响，从夹缝间朝诺娅射击。
  诺娅操作的机甲是近身刺客型，远距离射击武器还没换上，而且她要顾及路歇尔的超寄生体们，不可能像道格拉斯一样随意射击。
  这样一来就再次被火力压制了。
  科兹莫等里面稳定下来，也重新返回战场，他通过通讯器对道格拉斯说：“火力压制不了太长时间，要找突破口。”
  “刚才你也看见了。”道格拉斯再度朝驾驶舱开了一枪，回身躲到胶囊舱后，“就算火力压制也没那么容易有突破口。”
  “她在乎路歇尔。”
  道格拉斯又一次易位，一边喘着气一边说：“所以只要找到路歇尔所在的胶囊舱，就能以此胁迫她？”
  “对。”
  道格拉斯感觉背后的胶囊舱一晃，他立即离开原地，跑着对科兹莫说：“你进行火力压制，我在上面找找。”
  道格拉斯看了一圈没穿衣服还都是银发雪肤的亚特兰蒂斯裔少年少女，感觉自己快要看出脸盲了。下面交火越来越激烈，诺娅正值巅峰时期，科兹莫的体力不一定跟得上。如果他短时间内找不到路歇尔，那就只能先撤了。
  “诺娅！”科兹莫突然叫道，“回答我一个问题。”
  机甲的动作停止，即便是这样不难看出用心的劝说，她也不介意听一听。
  科兹莫问：“帮助路歇尔走到现在，你后悔过吗？”
  诺娅在驾驶舱里大笑起来，她用力锤着操作台，口中道：“路歇尔，你听见没有，他问我这个！哈哈哈哈哈哈，他问我会不会后悔……”
  她把扬声装置打开，机甲里传出她狂气的笑声。
  “我目前为止只后悔过一件事，为什么当初失手没把你杀掉！”
  机甲背后的武器匣子打开，另一把黑色星辰石长剑也出现了。
  道格拉斯在上面留意到了战况：“不会吧，为什么还有一把？”
  科兹莫反应很快，他再度往隧道口躲避，但是又不能让诺娅看出太明显的逃离意图，因为一旦他缩回去，诺娅就会盯上上方的道格拉斯。而道格拉斯看似占据上方地利，实际上却很难施展开，如果被机甲从下方打中，那就连落地都是件难事。
  科兹莫抽空回答：“另一台机甲上的也被拆卸装到了这架上，联系以利亚问问另一台机甲还少了什么武器。”
  “了解。”
  诺娅将另一把星辰石长剑握在手里，双手持双剑，急速接近目标然后双剑交叉刺杀。道格拉斯从上方把枪扔给科兹莫，科兹莫接过之后按下按钮，枪械收回成手提箱，然后手提箱再展开变成盾墙。这里土壤松软，盾墙轻易立在地上，直接将出口和诺娅隔开。
  诺娅有些费解地自言自语：“你要把道格拉斯留在这里吗……科兹莫？”
  科兹莫当然不会。
  盾墙再度变化，一排排枪口露出，齐齐朝机甲扫射过去。诺娅并双剑为盾，和科兹莫一样把它往自己面前一插，但是巨大的冲力依然让它站立不稳。机甲整个儿被推出三米多，星辰石长剑和机甲脚部在地上划出深痕。
  趁着它僵直的空隙，道格拉斯从天而降，踩着盾墙到了后方。
  “没有。”他对科兹莫说道，“上面每一个胶囊舱我都看过一遍了，根本没有路歇尔。”
  “什么？”
  “撤。”道格拉斯觉得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路歇尔不在，这里是个幌子。”
  “可不是幌子哦。”
  多么熟悉的，让人痛恨的声音。
  后方隧道一点点亮起来，尽头处闪烁着光，背光之处站着消瘦的少女。
  路歇尔穿着不合身的白色短衫，露在外面的手臂和腿上有大片未愈合的皮肤，猩红的肉翻在外面，就像破了个洞然后露出棉花的布娃娃。正如他们所料，她尚未完全恢复。
  她笑了笑，把手背上未恢复的地方展示给他们看：“如果有太多地方需要愈合的时候，我一般会选择先恢复脸。”
  后面传来诺娅疯狂撞击盾墙的声音，她叫道：“路歇尔，不要过来！”
  科兹莫朝路歇尔开了一枪，这枪正中额头，血顺着眉心流下来。她的面孔在光芒中被分割成无法形容的碎块，最后又一点点地恢复原状。
  “说过了，脸是最重要的。”
  路歇尔摸了摸额头，手指伸进去挖出子弹。
  诺娅在后面叫得声嘶力竭：“离开这里，路歇尔！给我回去，有我一个人就够了！”
  “让他们走吧。”路歇尔说。
  诺娅再度撞击盾墙，科兹莫怀疑这面盾会被她直接冲出个人形的洞，她吼道：“我说了我一个人就可以！”
  “我也说了，放他们走。”
  诺娅完全静下来。
  道格拉斯收盾成箱，科兹莫也将之前的金属线缠回来。他们往洞口走去，经过路歇尔的时候，没有人再出手，因为知道她正处于调和状态，没有什么能杀死她。
  道格拉斯和路歇尔擦肩而过，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当道格拉斯走过去之后，路歇尔才突然回头。
  “你……”道格拉斯感觉到腹部一阵剧痛，路歇尔苍白染血的指尖从他肚子上穿出来，停留不到一秒就抽了回去。
  “也并没有很快乐嘛……”路歇尔漫不经心地甩了甩手，她抬起头，朝面色苍白的道格拉斯笑道，“以后也请一直有用地活下去吧，导师阁下……直到我不需要你为止。”
  隧道口沉重而覆盖着厚厚锈迹的门被关上了。
  “路歇尔！”诺娅怒气冲冲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
  身材小巧的红发女人穿着战斗机师服从机甲上跳下来，她跑到了路歇尔跟前，一把揪住她的领子：“为什么出来？”
  路歇尔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因为突然想到……在导师阁下躲在盾墙后面的时候，偷偷用手穿过他的心脏，也许会很有意思。”
  她嘴角的笑容平复：“结果也并不有趣，为什么？”
  “因为他没有给出你想要的反应。”诺娅解开她的短衫，手指一直在颤抖，“这里没有百分百纯棉又超过200线密的衣服材料，你现在什么都不能穿。”
  路歇尔侧头笑道：“是啊，我毕竟是公主殿下，能够感觉到二十层棉被之下的豌豆。”
  衣服里面渗出血，脱的时候没有皮肤保护的嫩肉全部沾在上面，一撕就带下来一片血丝。诺娅在连续驾驶超过二十四小时后依然平稳的手已经抖得没法解扣子了。好不容易脱掉衣服，诺娅却找不到任何东西可以用来堵她腹部的口子。
  她忽然放弃，捂着脸在地上吼道：“路歇尔，够了吧！我受不了了！如果你不能在胶囊舱里呆到完全复合为止，我真的没办法……”
  路歇尔把她的手从脸上拉开，看见沾满血和泪水的年轻面孔。
  她擦了擦诺娅的脸：“真脏啊……”
  “求你了，回胶囊舱呆着吧。”
  路歇尔在她面前蹲下，胸在臂弯间压出美好的弧度：“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回去呆着。”
  “什么？”诺娅问道。
  “纳塔尔号角，你知道的吧？”
  “我当然知道……”
  “窃取情报，暗杀政要，你擅长的吧？”
  “我当然擅长。”
  “帮我把纳塔尔号角的核心技术弄到手。”路歇尔抬眼看向洞窟中无数的银发后裔，笑意越发深刻，“最不济……也要弄到基因序列的调整技术。”
  诺娅明白她的意思，她问：“那么要暗杀的政要是？”
  “夏洛·威尔森。”路歇尔说，“我不喜欢他。”
  “是。”
  路歇尔想了想，突然又笑起来：“多明妮要讨厌我了，这可是她的初恋。”
  “我还没见过你的新朋友呢。”诺娅已经听见过很多次这个名字了，“医学生对吧？为了还学贷嫁给卡彭特那个怪物的。”
  “是啊……”路歇尔向洞窟走去，诺娅跟在她身后，“说卡彭特是怪物会不会有点种族歧视的嫌疑？”
  “被你这种极端的种族主义者评价为种族歧视还真有点微妙。”诺娅不屑地说，“多明妮只是学生而已，我在部队里也学过基本护理手段……”
  路歇尔笑出了声，她回头对诺娅说：“我这样的身体，根本不需要护理。只是有些事情很复杂，你不擅长应对男人，正好她很擅长，就交给她吧。”
  诺娅替她打开一个空的胶囊舱，确认维生系统正常运行，然后帮助路歇尔进去。
  “你还有别的事情吗？”诺娅仔仔细细地跟路歇尔确认一遍，防止她到时候自己又突然跑出来，“你再想想，多想一下，一定要全部告诉我。你要相信我的实力，不管什么事情我都可以解决的……”
  路歇尔摸了摸耳朵：“够了，好烦。”
  “路歇尔……”
  “去吧。”路歇尔从里面关上了舱门，脸上没有表情。
  诺娅觉得面前这个残破不堪的少女身影与几年前的赤夜公主重合起来，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就像为了掌握星轨而生的一样。
  她忽然把手卡在门缝之间。
  “路歇尔。”
  舱门一点点被拉开，诺娅再次与路歇尔面对面：“你不能变成你父王这样的人。”
  “我为什么要变成那种垃圾。”
  路歇尔“砰”地合上舱门，诺娅及时抽手，没有被她夹住。
  “我什么都可以做，脏活累活都行，会让我痛苦的也行，让我堕落的也行。”诺娅知道舱内的路歇尔已经听不见自己的话了，“但是你不可以脏了手，请像你母妃所期待的那样活下去。”
  路歇尔闭上了眼，维生溶液盖过她的身体。
  她只会按自己所期待的那样活下去。
  *
  “嘶……”道格拉斯吸了口气。
  以利亚完成最后的缝合，叹息道：“你跟她到底有多大仇，为什么每次都是你伤得最重？那次去找超寄生体，你被感染；之后遭遇诺娅，也是你被击中背部；这回去找她的基地，差点肠子都被掏出来……”
  道格拉斯痛苦地盖住眼睛：“不要再帮我回忆这种事了。”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
  道格拉斯叹息：“大概是因为她现在喜欢艾因，所以想把以前接触过的所有暧昧对象全部处理干净吧。”
  “这就跟交了新女友之后删掉前任们的邮件一样？”
  “你居然还知道这个……”一边看了很久的尤真说，“可是艾因自己又不会在乎她之前喜欢过谁。”
  “你怎么知道不会在乎？”道格拉斯反问。
  尤真噎了一下，转移话题道：“这次明明是对阵诺娅，为什么科兹莫完完整整地回来了？”
  “你是不是想逼我承认科兹莫比我厉害一点？”
  “这是你自己说的。”尤真嬉皮笑脸地看着他。
  道格拉斯把手臂放下，以利亚开始给他包扎其他地方。
  道格拉斯说：“这次诺娅的状态也很让人在意啊，她好像又进步了。要是一直以这种速度变强，我都怀疑人类中还有没有机师能够制住她。马上就是机甲战斗的时代了……”
  “滴滴——”
  以利亚把道格拉斯的伤臂扔下，跑去关闭通讯器。
  道格拉斯又吸了口冷气：“你平时也是这么对病人的吗？”
  以利亚干巴巴地说：“我是生物学博士，没有病人，只有泡过福尔马林的实验体和没泡过福尔马林的实验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