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章
作者:月荼苏      更新:2020-12-07 12:59      字数:4293
  一个十岁左右,穿着干净得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少年,他那小小身影如同幽灵一般,亦步亦趋地走在寂然的大路上。影月总觉得自己应该是认识这男孩的,凝目望去,突然想了起来。
  那是曾经在青巾党事件中见过面的人。
  (庆张……?)
  时隔数年回到贵阳的庆张,不禁对眼前的光景瞠目结舌。
  ——这里是哪里啊?!
  自己离开这因为王位争夺而变得腐臭的贵阳,只是数年之前的事而已。
  完全没有与记忆之中相同的东西了。
  那些每天与自己一起玩耍的家伙们上哪去了?就算是到处搜寻,就算是呼喊他们的名字,不知为何,却谁都不在了。没有回答。
  (为什么——)
  虽然他对那答案心知肚明。
  只是他不想知道。
  就在那时候。
  “——三太!!”
  令人怀念的少女的嗓音传了过来。
  他只是想着“但是,怎么会……”而已。他认为这家伙也应该死掉了,因为她自幼体弱多病。就算想要精神十足地一起出来玩耍,也会因为发烧而卧床不起。以前她是那种风吹来就会被吹跑的少女。
  “三太——你居然还活着呢……!!”
  是秀丽。就好像是为了确认眼前的人是真是幻一般,庆张跌跌撞撞地跑近前去。
  “其他……其他人呢……?!”
  秀丽使劲紧咬住唇,摇着头。
  “……有几个人逃走了,却下落不明……而、其他人都由我亲手……在叶医生的诊所里照料……火葬了他们…埋了他们……”
  远处那细细的黑烟袅袅上升。
  永不止息的火葬之烟。
  庆张蹲下身来,他知道,在那里,那些以前曾经与自己一起玩耍的青梅竹马们都已经死去了。
  只有被父母带着,靠着钱这才逃离贵阳的自己活了下来。
  ——自己一个人背叛了大家。
  “………只有…我逃走了……”
  “三太!笨蛋!”
  秀丽拼命摇晃着庆张。
  “就是因为你活着,所以我的朋友才没有全部死去啊!你活着,真是太好了!你逃走了也好,我很高兴啊!我已经受够了,有很多人在我面前死去……!”
  秀丽为了庆张而哭泣。对着他说“你活下来真是太好了”。
  他们二人就这样抱成一团,在大路正当中哇哇地大声哭泣。
  这是庆张唯一仅有的特别回忆。
  看到这,影月终于能够理解了。
  他以前觉得非常不可思议。若是秀丽的话,亲密好友肯定是要多少就有多少的,但是,除了庆张这么一个彼此称呼自己名字的人以外,从来没听她这么叫过别人。那是因为——。
  “……因为、大家都死了……”
  哭得稀里哗啦的这两个孩子,终于手牵手,一起走上大路。
  景色,变了。长大了的秀丽如往常一样在某处工作着、或者在寺院中教孩子们念书。而她身边,则一直有静兰在。庆张只是在一边游手好闲,除了打扰到秀丽之外,无所事事。
  庆张原以为这一辈子大概就该这样度过了吧。虽然他是远远及不上静兰的,但是万一他遇到并爱上了其他的女子,没准就会结婚了。如果这样的话那么自己就有机会了——他只是挥霍这父母的财产到处游玩,并一直沉湎于这样的梦境中。
  但是,秀丽却轻而易举地就这样越过了庆张这肤浅的打算。
  “……她居然、当上了官吏了哪……”
  目送了身着官服的秀丽前去上朝之后,庆张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掌。
  当年曾经与自己抱成一团哭泣,而后一起手牵着手一起回家的那青梅竹马的少女,曾几何时已经走在遥遥领先了。
  庆张仰起身,深深地吸了口气。
  然后,他去拜托父亲,让自己从最底层开始工作。
  一年之后,传来报告说,虎林郡爆发了奇怪的疫病。得知了秀丽请求内容的庆张,作为酒类贩售商,首当其冲为她准备了大量的酒以确保供给。
  弱者是首先被牺牲的。仿佛之前的事情都菲曾发生过一般,这世界又转回了十年前。
  已经不想再看到别人在自己眼前逝去了,她的想法庆张感同身受,他只是对秀丽的决断有些讶异。
  庆张转身看向影月。
  “……谢谢你啊,影月。要你这样配合那家伙的乱来,也正是托了你的福,那家伙才能顺利完成工作,带着非常爽朗的表情回来了啊!”
  比起青巾党那时候的他,他的表情更为精干,庆张笑了起来。
  “我啊,虽然是个笨蛋,但是还是终究搞懂了哦。我从来不曾为她做过什么事情,而那家伙会选择我的可能性,大概也是基本上没有的吧……?”
  庆张苦笑。这不仅是因为静兰常常跟随在秀丽身边的原因——。
  “成为官吏吗?我觉得糟糕透顶了呢。如果国王是我的对手的话,我的情况就更不妙了。因为他是她从很早以前开始就很憧憬的男人啊!”
  “呃……?你说国王——”
  庆张似乎并不想多说刘辉所不知道的事情。
  “他会将秀丽想要守护的东西完完整整地守护起来,只有他一人才是如此特别的男人哪。”
  ——想成为国王的官吏,她曾经如此斩钉截铁地说过。
  从幼年起,对于秀丽就是“特别的存在”的王,到现在还有流言说他这是在更加得寸进尺地利用着秀丽。
  “但是啊,我这里有国王不知道但是我知道的事情呢。”
  在青梅竹马一起度过的记忆之中。
  “……秀丽她啊,不管是母亲还是一起玩耍的同伴们,那些她最喜欢的人们都在她眼前逝去了。所以要是再有谁在那家伙眼前死去,她真的已经快受不了了啊。很痛苦很伤心,但是别无他法。”
  忽然,庆张看向了朔洵。
  “所以啊,只有在那家伙的面前死去这件事,我是绝对不会做的。就算我无法为她做其他什么事,但是就这样的约定我还是做得到的。因为那家伙肯定会哭得欲生欲死的。就算她看起来很坚强,……其实她可是非常爱哭鼻子的啊。”
  不管自己身处何处,不管遇到什么事情。
  “因为是自己喜欢的女孩子,所以才不会想让她哭泣,对吧?”
  庆张旋过脚跟转身。不知不觉间,四周景象变幻为了通往茶州的街道。
  “虽然我是个不中用的男人哪,但是正是因为遇到了她,才会不想到最后都那么不中用。”
  就算是只能这般单相思也好。到时候,他觉得,自己一定会为能够遇见秀丽而感到骄傲。
  这就连静兰也不知道的、仅此唯一的重要记忆,将会被他珍而重之地保存在心间。
  庆张现在正走在通往学舍的路上。
  带着灿烂明亮的笑脸,他挥着手:
  “再见了,影月。我们琥琏见!”
  就如同溶化了一般,庆张的那扇门消失了。
  ……影月刷刷地挠着自己的脑袋。随后放弃了,转身看向朔洵。
  “……你难道不觉得总算是做完了?”
  “嗯。”
  “是吗。那么,我们走吧。”
  影月只说了这么一句,向朔洵伸出了手。
  朔洵仿佛是被吓到了,直盯着那只手。
  “你不走吗?不走我可要把你丢这里了哦。”
  朝着生硬着收不回手的影月,朔洵隐约地笑了。
  “走吧。……我觉得,我也快醒了。”
  影月只能回以一句“呃?”,与此同时,朔洵忽然看向了别处。
  “……我听见了二胡的声音。”
  “呃?是二胡…吗?我——”
  朔洵毫不在意地牵起了影月的手,走了过去。
  随后他在某一扇门前止步。那上面悬挂着的是漂亮的樱花灯笼。
  “——等等啊,莫非你想进去这里?”
  听见这话,与朔洵一同回转身来的影月大吃一惊。是他有印象的漆黑瞳眸。在石荣村里,跟朱鸾一起的——。
  “璃樱君?!”
  “……啊啊,原来是你啊。还有——”
  璃樱看见朔洵,不禁蹙眉。
  (……我还以为是谁呢——为什么这家伙会在这里?这家伙现在确实应该是——)
  璃樱的目光逡巡在门扉与朔洵之间。他为了找秀丽,所以才随着二胡的声音来这里看看,没想到——。
  “你不会是被谁指使了来这里的吧?”
  “你说呢。算了,随便你。”
  说实话,现在完全没有时间去在意这些有的没有的。
  璃樱毫不犹豫地推开了那扇门扉。
  在门的那一边,华樱旋舞。
  六
  刘辉正独身悠然地在空无一人的宫中漫步。
  他一个一个地拜访着那些自己曾经与秀丽一起生活过的场所。今夜,他就如同往常一般,又走向那些他已多次探访的地方。
  华樱之下。府库。一同品茶的回廊庭院。伪装成昏君听她讲授教学的房间。
  还有,后宫。
  无论是哪边,都有樱花飞舞其间。
  只可惜,曾经那个每晚都会为了刘辉演奏二胡的少女,已是芳踪无可寻了。
  秀丽的眠榻上只余了二胡冷落其上。刘辉弯腰坐在边上。曲起单膝,支颊不语。
  他就如同在寻思回味秀丽的余香一般,阖上双眼。
  清风夹带着樱花的香气闯入室中。
  有人进来了。只是刘辉依旧是瞑目静坐。他知道,来者不是秀丽。
  “你,不去找她么?”
  艳丽却不失优雅的男声。这是刘辉所不识的声音。
  这个梦似乎不同于以往呢。
  “不去找了。秀丽已经不在这里了。是孤放了手的。”
  “这又是为何?如果是她的话,只要你出言挽留,定然会留在你身边的。”
  “是啊。曾经她每晚都随侍左右。”
  与那二胡的音色以及温柔的故事一起。
  “……秀丽是那么温柔,只要撒着娇缠着她好言相留,渐渐的她也就留在了身边。而且也屡次地宽容着孤的任性。”
  即便是动了怒,秀丽还是温柔如斯。
  她给了我那些漫溢不尽的爱的回忆。
  “……我们一起度过的那段日子,很愉快。只是单单这样不行。虽然无论是秀丽的二胡、饭菜还是茶孤都只最喜欢的,但却不是说孤希望被照顾。虽然希望她可以温柔地对待我,但是却讨厌‘和某人一样’”。我想成为特別的。我希望自己可以驻留在她的脑海中。我希望她能明白我爱她。
  “所以,孤放手让秀丽离开。”
  如果挽留的话,那便只能是一成不变。
  虽然那样的生活很是惬意,却无法成为对自己所爱的人而言最特别的那个人。
  “……还不如被甩掉来得痛快一点。如果说的话,秀丽也会好好地给予考虑。不会逃,却也不给我适当的答复。她可是无情地拒绝了孤好多次了。不过就算是那种时候孤的心情也不会被遗弃。她会珍视地将它拢在手掌之中,说着‘我无法回答你’,然后将它轻轻地放在架子上,偶尔也会去打扫一下。”
  这是秀丽最真诚的诚意。现在的秀丽,会清楚地明白刘辉的心情,也会接受一点。单只这点,比起以往来说已经是好多了。
  “虽然掠夺一切是很简单,但是不想这么做。孤不想这么做……秀丽所珍视的东西,孤也会当做宝物一般。孤不想破坏它们。可是,经常却会觉得几乎处在破坏的边缘……”
  过去度过的那些春日、是如此地这般紧紧攥住刘辉的心。
  “只有一个人活着会很寂寞。所以我就这样慢慢回忆。这样,我也能独自度过这漫漫长夜。我可以忍耐。我可以等待时机的到来。我能够想起来为了不放弃我所必须做的事情。”
  即使不能想见也无妨。即使不能长守身边也不怕。不过现在、我还是无法说自己只要拥有回忆就已足够。只是我不能去破坏。不能被困其中。我不能只考虑自己……
  只因为,我还不想放弃。
  “孤,爱着秀丽。”
  就如同在叹息一般,王吐了口气。
  朔洵俯视着年轻的王。
  “……原来如此啊。”
  在茶州的那些日子、她时而会透过朔洵回忆起某个人。虽然那时候自己并没有去想她究竟在思念谁、不过现在看来,或许就是这个男人了。
  朔洵想要强留、王却给了她自由。
  当朔洵又一次准备开口时、却不经意地听见了二胡之音。
  刘辉与朔洵同时抬起了脸。
  不知何处传来卫士们的怒吼之声。
  外边已是夜深了。
  刘辉总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这是——
  (秀丽被绑去仙洞宮的那一夜——)
  刘辉立刻从寝宫中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