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新旧交替
作者:
危余 更新:2020-11-25 17:06 字数:3686
十月,先皇后川琼翁主归于东胡。
名义为奔丧,其父乃是东胡小王,雨师律,后膝下无子,其女川琼翁主远嫁良渚,为太子妃。元康七年封为皇后。雨师律当年无心朝政,一心痴迷黄老之术,要去寻那江湖传闻中神之净地——泪湖。据说泪湖和迷穀森林中所居,乃是神的后裔。后,嫁女不过几年便退了位,将国主宝座让给了亲兄弟。
他的亲兄弟正是如今雨师夫人的父亲,年迈已高。
雨师括同雨师温雪成婚后,一度被先帝宇文诀流放至外,后经东胡雨师一族上书,取其兵权,赐予国主位,即今日的郡公之称,那兵权仍旧在雨师温雪老父手中持着。
雨师家和宇文家内讧那一场战,几乎就是守良渚的禁军和守东胡都城凉州的私兵交战,后来战火一起,其余几个郡州竟也三三两两入了局,搞得天下乱了三年之久,史臣记录那场祸事,名为两凤之战。
秋时,听闻东胡凉州内政不稳,一早就有凉州雨师家的人在殿外求见,太皇太后让花云剥橘子,不许橘子上有一丝白条,我觉得,没有那白条,橘子才叫一个难吃。
果不其然,那橘子是给陛下剥的,因他不喜酸苦,这些东西,他一概都是不吃,太皇太后就像哄小孩那般,总是要再三劝解,我记得没错的话,陛下如今早过了不惑之年。
“娘娘,今乃东胡之耻,亦是天下之耻啊。”东胡使者道。
又说到了从前宇文皇帝还在之时,伯虑联合北丘叛乱,虽北丘皇族已被尽数绞杀,可那些乌合之众依旧归复先皇后座下,长此以往,必是祸患。
花云手指一颤,破了橘皮,纤纤手沾满黄汁,满室萦香。
太皇太后数落花云,“如何剥破了半个?你如今做事,忒不仔细!”
花云一面低着头道,“婢子该死。”一面更小心了。
那人见太皇太后不理他,急躁了些,“娘娘,若任由先皇后归凉州,不加制管,只会使得……”
“罢了罢了,劳神极了,这些事,你以后同陛下说去,本宫如今眼花、耳聋,这些事,也管不住。”
“可是!”他重重将头扣在地上,蒙声一响,吓得花云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我挑挑眉,让她不要分心。
嬷嬷唤我出去,问我今日头还疼不疼,我说已经不疼了,她依旧是让我喝了药,花云说这药来之不易,让我不要浪费,可我每次都觉得这药腥苦异常,像是有鲜血之味,且我饮后,头先是比原来痛得更厉害,其后才会恢复正常,在我恢复正常之后,我会忘记很多前几日发生的事。
就比如我上一次喝完药,呆坐在院下坐了整整半日,我像是个白痴,一时间脑子里什么都不剩了,只有默奴陪在我身边,我回身一转,险些坐不住,她却已经握住了我的肩膀,将我推回原位,石桌上尽是竹叶,我愣了很久,才想起那两句诗。
“修枝倚暮霭,接叶影涟漪。水吟蛟龙蛰,云盘凤鸟仪。”
这诗我记得还有很长,但我怎么想,也只能想起这两句,我问默奴,“这诗我是从哪里看来的?”
她摇头。
我又坐到了晚上,才记起,这是丞相大人的新作《竹》。
花云和清律来找我,说是天晚了,让我回去和她们一同烤炙肉吃,她们都已经割好了脊肉,拿来了紫苏叶。
我呆呆地看着清律,一时间竟然分不清她和花云谁是谁。
一个说,“这药是不是给姐姐吃傻了,不然下次姐姐再头疼,我们给她换个药,瞒着太皇太后和嬷嬷们,你说好不好?”
一个答,“良药苦口,再说,这药见效快,自然也有些不好的反应,等姐姐病好了,就再也不用吃这个了。”
我看了一会儿,慢慢回过神,说,“花云,我腿麻了,把我拉起来罢。”
她来牵我,我才弄清楚,我听见花云又说,“姐姐不要总在外面坐着,如今天凉了,还像上次在宫中夜游,当心回来以后,衣服上还沾满露水。”
我的脑子渐渐清明了,听着她们和我说话,我想起了为什么我那日的衣服是湿漉漉的,也想起了我忘记的剩下的诗句。
我看着身边的清律、花云、甚至默奴,瞬间觉得她们就好像全是戏里的小人儿,而我,现在也进入了一场戏,只要排戏的人一叫停,我们就得停下,若是旁人喜欢看新戏,我就得开始演新的故事。
我到底,是在做些什么,某个时刻,我根本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决定结束旧日,重新开始的那天,是一个下雨天。
那是在隔了一年之久,我再次见到他的那日,当时下了很大的雨,我手中撑伞险被大雨打翻,幸而我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长长的宫道,他带着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女,那女孩生得可爱,一双眼睛比我伞骨落下的水珠更晶莹剔透,宫道上尽是小姑娘银铃一般的笑声。
我急忙躲入了一扇宫门,不知入了何地,我只顾着躲开他们,不久,我听见一个急匆匆的脚步由远到近,衣裙间的玉珏叮铃作响。
然后,我认出了那是谁的声音。
“伏微,你等等我。”简渠公主道。
“母亲,你总是冒冒失失,哎呀,怎么也不撑伞,也不让侍女跟着?”小姑娘像个大人那样数落简渠公主。
“伏微,你略过来些。”简渠朝他甜嗔。
我如一个得了病的人,暗中偷窥他们一家,这一刻,我才明白,我这般卑鄙,这般放荡,竟然肖想别人家的夫君,妄念别人家的父亲。
简渠公主道,“你们先走,我想起来了,要带给皇祖母的染遥红香没有带来,我走得急,落在马车上了。”
“母亲,您可真是……要是带了侍女,哪儿还用这般,得了得了,我陪你一起去拿。”
简渠公主又和他说,“雨势过大,伏微先去前头避避雨,等我们一起拿了香再去看皇祖母。”
……
我的伞无力地垂在身后,肩上沾了湿意,脸上也有了湿意,整整一年,我都在期待再次见到他,我想和他说上一句话,哪怕是行个礼,或是一个眼神的交互,对我来说,只要能做到一个,都已经很好了。
可是我没有想过,我这样做,早就超出了一个正常女子该有的贪心,当朝丞相大人,有妻,有子,我就不该再妄动贪念。
早就不该如此了,非得等到这一天,我亲眼看见的这一天才死心。
我这样的人,也着实好笑,还好,他什么都不知,他也许不知我对他的心思,也许根本就不认识我,那书阁上的一眼,只是我自己生了错觉,我以为他是朝我走来,事实上,他只是朝着那书阁走去,他看的只是我头顶蔚蓝的天空和清晨的飞鸟。
只剩下他了。
我这一次是真的下定了决心,我这个人,要是下定决心想死,自己也能活活憋气憋死自己,或是找个绳子吊死自己。
世界上,也许没有什么事情不能通过努力完成,至少,我是这样以为的,如果不能完成,那也能做个大概。
我走出宫墙,缓慢地将伞撑起,遮住了我半张脸和肩膀,宫里的规矩好歹学了些,没有什么时候我比现在更知礼知羞,做错了,就得改,哪怕是旁人不知道的过错,只要我知道,那就是天地皆知,我就得改正。
我路过他,微微欠了身行宫礼,“季大人未央。”
他轻轻应了声,“嗯。”
这就是我和他长长的一年中,做过最多的一次交流,甚至没有互相对视。
他从我身边走过,我也从他身边走过,我们两个就如同陌生人般擦肩而过,不,我和他本来就只是陌生人。
我算是什么呢,我自己都不知自己的身份,他不同,这个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人的大魏权臣。
我走着走着,脚下却不受控制转了个方向,我竟然重新向他走去,鼓起了勇气。
这一回,我要和这个人道别,彻底道别,我要将他从我眼中剔除,亦从我心中剔除。
仅此一回,我再无礼一次。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季大人。”
他转过身,眼中似有错愕,但很快,那神情便恢复如常。
我见过他对同僚的温和,见过他对爱女的柔情,他对旁人尽是和善,可唯独见了我,眼中会有这样的寒意,我到了今天,才完全确定这一点。
原来,他只是厌恶我一人罢了。
我稳了心道,“婢子望大人余生平安顺遂。”
说罢,我又行了个礼。
这是我一个人的告别,我不想再浪费时间在这个人的身上,从此以后,我要去寻我自己的安乐,他于我而言,太过沉重,我根本负担不起。
万幸,他不知我弯弯曲曲的肠间打了什么主意。
我转身停驻足,背对着这个面无表情的人,雨下得更大了,我听见雨水落在他伞上的清脆声,也听见了我的伞声,伞主人,即是我和他,我们比这场雨更加安静。
我正要踏开步子,可没等我反应过来,他的伞便被一阵风吹落,他始料未及,正去捉伞,脚下却一滑,宫道下雨天,总是比平日要滑,石板蔓延的青苔,不是三两日便可以清扫干净,况且,这段路,宫中人也不常走。
我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的手臂,巧合地带起了他的长袖。
满目疮痍。
我心中一惊,这个人,手臂上尽是划伤的口子,看愈合的程度,有新伤也有旧伤,新旧斑驳,那样好看的一双手,向上望去,手臂上竟是那样一番狼狈。
他连忙推开我,一言不发。
我道,“婢子失礼了。”
“为何要祝我平安顺遂?”他开口。
这还是我头一次听见他完整的话语,哪怕是那一个嗯字,我都没有听出来他原来的声音居然如此喑哑,如裂帛之声让人心焦。
这个人,是我见过的除了陛下以外最难以捉摸的人。
也许,他比陛下更加喜怒无常。
陛下从来不会装作平和的脾气,他已经是天下的王,坏脾气也不必遮掩,可这个人,内外是两种不同的脾性。
我心里难受得紧,听见他的声音都让我难过,这样奇诡的感受,我头一次察觉这难以摆脱,但我还是诚实地说,“我想要重新开始,而大人于我,是我难以启齿的念头,故此后,我不会再对大人多看一眼,多念一次。”
我没再去看他的神情,可能是我实在不敢,我只是匆匆离去。
没关系,我和他本来就没有什么联系,我这样胡说一通,也许他只觉得奇怪,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也谈不上什么在意。
我旧的结束是同他告别,而我新的开始则是一个花开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