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玉在思考各种情况。
  如果李曌还能回来，如果李曌回不来，如果原本的李曌还有意识，现在还能够看见他们的所作所为，又或者两个李曌其实交换了身体，他此刻身在异界……
  每一种可能她都在心中推演要如何应对，按理说，这对她而言，应当是一件极为简单的事情，因为她不仅对李曌极为熟悉，对穿越极为熟悉，对这种推演之事也十分熟悉。
  但沈如玉却发现自己无法控制的感到焦躁郁闷——一旦她意识到那个爱着她的男人现在已经不在身边的时候，她就完全无法像以前那样，冷静沉着的推算事情以后的发展。
  若是他不能再回来了呢？
  若是他不能再回来了呢？
  王子直说的没错，穿越之事，从来大部分都有去无回——若是他再也不能回来了呢？
  她如果永远都再也见不到他了呢？
  然而她心中越是慌乱，握着茶杯的手指却越发的沉稳，面上的神色也越发的淡定。
  这是她穿越以后，为了保护自己而衍生出来的铠甲，穿到今天，几乎已经犹如一种本能反应。
  场面一时变得有些尴尬。
  沈如玉不说话，崔文珺揣摩不出她的心情，又不知道这个穿越而来的李曌在想些什么，多年来的内卫生涯便让她不敢轻易张口，而李曌就更不可能在这种时候有兴致挑起话头了。他并不喜欢这种尴尬，但也并不讨厌，倒不如说，他像是一个局外人一样，冷眼旁观着她们，超脱于她们的情感之外，对她们的纠结，沉默漠然以对，甚至可以嗤之以鼻。
  崔文珺在意着沈如玉，沈如玉在意着自己的世界，王子直被气氛压得不敢抬头，李曌便以这样无人关注的视线，打量起在座的每一个人，并观察他们的神色，来得到自己想要的讯息。
  来到另一个世界这种话尽管匪夷所思，但真正发生之后，却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只是，偶尔还是会因为那种错位感，而感到一阵巨大的荒谬。
  比如说，如玉没有抑郁病死，而是跟“他”在一起了。
  崔文珺，看起来虽然对沈如玉依然非常重视，但看得出来，她们之间并无所谓的“玉文之交”。
  而王子直——这个在李曌记忆里根本就没有留下多少印象的少年，在他那个世界里，大概早早便遵从一般男性的生活轨迹，嫁入她门。
  这里依然是大姜，是他李曌的大姜，可又偏偏，事事都已经不在他的掌握之中。
  而最终，他还是抑制不住的将视线落在了沈如玉的面容上。
  说来奇怪，也许是因为她已经在他的世界里去世多年，尽管他日日夜夜都在心中回忆她的音容笑貌，自以为绝不会忘却，但当他瞧见眼前的女子时，还是不可避免的察觉到了自己心中的影像，已经开始记不清容貌细节。
  眼前女子沉静不语的模样让他觉得陌生。
  因为她看起来如此鲜活，她活生生的存在在这里的形象是如此的具有说服力，让他忍不住的开始怀疑自己脑海中的记忆，然后察觉出那些并不一样的地方，心生怀疑的想，如玉是这个样子的吗？是我记错了吗？
  她似乎就是这样的眉眼和神态，却又有些不同。是她们之间原本就有所不同，还是他的记忆终于开始模糊了起来？
  不……不会的。
  李曌心想，若是这个沈如玉和他的沈如玉并无不同，没有道理他不能和如玉在一起，这个世界的自己却可以成功。
  或许这也是沈如玉，可是……这不是他的如玉。
  但她毕竟还是沈如玉。
  纵使她并不是他所爱的那个沈如玉，但毕竟，依然是沈如玉。
  于是李曌坐在这里，看着她们为了他的到来惊讶愕然，*裸的表达出了毫不欢迎的嫌弃之意。
  虽然他看起来神色并不好看，但他知道自己并没有真正的发怒——天子一怒，是无需忍耐，必要冒犯天威之人以血洗罪的。
  就算他离开了他的世界，但他依然有着这样超然的地位和权利——因为他依然是李曌，依然是大姜最为尊贵的统治者。
  他随时都可以发话，瞬间便能将崔文珺和王子直全部处死，如果他想，甚至也可以命令侍卫将沈如玉贬入牢狱。
  只是他没有这么做，从这一点来说，他算是大发慈悲的纵容了她们，甚至可以说，是容忍了她们的放肆。
  他若是想要在这个世界里继续当他的男帝，有的是办法将这些看破了这件事的人，全部干掉。
  但，他毕竟看见沈如玉失态的样子了。
  不管是这个世界的沈如玉，还是另一个世界的沈如玉，都不知道，李曌比她更了解她冷漠和毫不在意一件事情的样子。
  她冷漠和毫不在意的时候，别人一般是看不出来的。
  因为如玉娘子不管什么时候，看起来都很温和亲切，仿佛不管是谁，都能和她交上朋友，和她相谈甚欢。
  那就是她冷漠和毫不在意的样子。
  她真正开心起来的时候，反而就不像“如玉娘子”那般温润如玉，凡事都符合礼仪规范了。
  只是那种真心开心的表情，李曌见得很少，只有在她和崔文珺在一起的时候，他才能见到。
  而他见得多的，就是她现在这种模样。
  明明心里再怎么疲倦纠结，再怎么的苦恼愤怒，表面上却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来装模作样的敷衍和糊弄别人，不想被人看出自己心底里的想法。
  但她对于自己真正云淡风轻的样子却并没有李曌了解，因此他能够看得出来她唇角微僵，眼神中的笑意浅淡。
  但他从来不会说出来。
  因为沈如玉这时候，起码还想要伪装出温和的样子对他，若是他说了，也许她就连这样虚假的笑意，都不肯展现给他了。
  以往，沈如玉都是因为抗拒他却不想被他发现，才会伪装起来跟他周旋，但现在，她却是为了李曌担忧而不肯被他发现，才露出这幅样子。
  只为了这一点，李曌便觉得现在的事情都还可以忍受。即使她愤怒的骂他，打他，把他当做妖物想要杀死他，他都可以不会真的伤害她，也许还会感到开心——因为这说明了李曌对沈如玉来说，是重要的。
  他想看看沈如玉究竟会为了“李曌”还做些什么，还会露出怎样的神色——这毕竟是他可能一辈子也遇不到的机会。
  从这一点来说，人真不愧是贪心的生物。
  她和这个世界的他结成了连理，这是李曌在那个世界里做梦都想要做到的事情，而在这个世界里发现了这一点后，他又开始想要知道，“他”在她心里的分量有多重了。
  可李曌心底深处这么想着，在这些最真实最柔软，也最酸楚卑微的情绪之上，却笼罩着一层截然相反的情绪——他感觉愤怒，焦躁，暴戾。
  他也许知道自己是因为嫉妒而愤怒，为了他不仅没有得到，还永远痛失了的东西，被他发现如此温柔的，仿若本当如此一般的陪在别人身边——那人还是他“自己”。
  他不愿意承认，也不许自己承认这一点——因为那未免也显得太过可悲。
  而他的焦躁和暴戾，也是因为他害怕，害怕他和自己所爱之人之间，或许是哪里出现了差错，不然为什么这个世界的李曌和沈如玉可以好好的在一起，而他却不得不和她阴阳相隔？为什么这个世界的沈如玉心甘情愿的入主宫廷，陪伴在男帝身边，而他的如玉却始终抑郁多愁？
  他害怕他们原本不必是那样凄凉的结局，他害怕他们原本也可以如此圆满幸福，他害怕的是，也许是他哪里做错了什么，导致一步之差，步步皆殇。
  这种在你甚至毫无所觉之时便错过了选择，从而导致一生改变的机会，若是不被察觉，倒也无需沮丧，可若是被发现，那必定是一场巨大的痛苦。
  一件事情，若是一旦升起了“若是我那时候没有这样做，而是那样做了的话，会不会最后就不会这样”这样的念头，那种痛苦就会瞬间放大十倍，百倍的开始折磨人的内心。
  这让他一面想跟沈如玉好好说话，一面却又忍不住的语气生硬冷酷。
  一边因为沈如玉对“阿瞾”的重视而开心，一边又因为她为了“阿瞾”而对他冷漠敌视的态度而愤怒。
  同样都是李曌，为什么他永远都是被沈如玉拒绝的那一个？
  他和他，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同？
  这气氛如此沉重，王子直瞧了瞧崔文珺，又望了望沈如玉，便也低着头，奉行沉默是金的铁则，表面上看起来低眉顺眼，实际上脑子里不知道多疯狂的开始转动起来，用以构思新的话本情节。
  四人彼此心里都有着各种念头沉浮纠结，以至于这阵沉默持续了一阵非常长的时间，眼见着继续沉寂下去未免有些太不像话，沈如玉平静的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将手放回了自己的膝盖。她抬起眼睛，脸上又露出了那种习惯性的温和笑意，朝着崔文珺和王子直点了点头。
  “麻烦你们了，”沈如玉轻声道，“请你们先回去吧，我跟陛下还有一些话要说。”
  崔文珺似乎有些放心不下，她还想说些什么，但望了望面无表情的李曌，想了想自己尴尬的身份，感受了一下现场那微妙诡异的氛围，最终还是深吸了口气，朝着男帝行礼告退了。
  王子直似乎还有些不大愿意离开，但他终究并非傻子，也知道此刻是绝对不可能能够留下来的。
  待到他们走远，李曌这才低低的冷哼了一声，“这样的大事，你也不曾嘱咐一句莫要提起。不管在哪个世界，你倒是都一样的信任崔文珺。”
  沈如玉望了他一眼，“这种事情，她如果不知道不能说的话，阿瞾是不会让她爬到现在这个位置上的。不是我信任她，是你太小看她了。”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我是说，我的阿瞾。”
  李曌顿时露出了一副非常恼怒的神色，他的语气非常不好，沈如玉怀疑如果她不是“沈如玉”，有人若令他滋生了如此大的怒气，也许李曌早就让人把对方拖下去斩首了。“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不需要在我面前多加强调！”
  而他这么生气，也许是在生气这个世界的“李曌”有一个可以称呼他为“我的阿瞾”的沈如玉，然而他却没有办法回应一句“我的如玉”。